巷尾酒吧

第一章 伽罗瓦

作者:濑户空 字数:3540 时间:2019-12-08 09:47

  

轻飘飘,晕乎乎,这是醉醺醺,然后跌跌撞撞。

有些人不大喜欢这种状态,他们说这是耍了酒疯,他们见得多了,也就怕了,用起了一概而论的方法,说这坏,说酒是万恶之源,甚至搬出了叫做“禁酒令”的东西。

我倒是喜欢酒,且不说是嗜酒如命,我倒也没有到了那种程度,但是光说起酒精,我还是爱的,至少我是无法想象没有了酒的世界将是怎样一副模样。

我总是喜欢饮上一口酒——多是我喜欢的金费士,尤其是在冬日。凉爽的鸡尾酒入喉,后调却是悠长的香气,随后带来的是洋溢了全身的暖意。

后来我成了酒保,我便更是喜欢酒,我看到了那些走进来的客人们,里面净是些才子。有的要上一杯,与我品味人生,有的长饮一口,低头算起数字。那是些天才们,他们尤其热爱这间小酒吧,大概是我们老板的事了,我倒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的便不是些让人好懂的货,尽是些天才的想法。

他们常常会在饮了酒之后在大脑里爆炸起来,之后想到些改变世界的点子,又是欢呼又是雀跃的,这酒吧小,是在巷尾的桃花源,常人倒也不易发现,要是规模再大点,多是要绕场一周大喊“尤里卡”!

不说太多,多说无益。

于是他走进来,这便是我说的天才。

埃瓦里斯特伽罗瓦。

我们有时叫他天才,有时却叫他怪人,他本是一个极乖巧的孩子,安安静静的上着学,却从不知何时,一下子迷恋上了数学,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投在了数学上,也爆发出了他在过去的时间内从未显露出过的数学天赋。

怪极了。

而那种数学才能却是任何人都远无法企及的,或是说他的头脑好,或是说他能扑在数学上的一腔热血,都做不到。

我也略略学习研究过数学——也因此认识了老板,不过这都是不大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对于他写的那些东西,我一概看不懂。

总之我是十分佩服他就是了,便看着眼前走进来的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然而我如此盯着他看,却看出一副潦倒的样子,他眼睛红着,眼神是呆滞的,身上的衣服也显得一副残破不堪的样子,他的头发蓬松而凌乱,像是鸡窝一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廉价啤酒的味道。

他走到吧台前,坐上高脚的木质吧台椅,却显得有些吃力,仿佛是用尽了浑身解数才坐上去似的。

他终于调整好坐姿,我看呆了,惊讶中带有的是不可思议,他仍那般落魄,半响才抬起头来,用一种空洞无力的眼神盯着我,嘴缓慢而无力的张开,用气音、连带着微弱而无力的声带震动对我说:"伏特加柠檬。"

这是他常会喝的酒,我也比较熟悉了,于是按常取了40毫升的伏特加进去,然后拿柠檬角挤上些柠檬汁,放入酒中,最后拿柠檬皮挤上一点皮油。

整杯酒的做法倒是与它的名字如出一辙,所谓伏特加柠檬,便就是伏特加加上柠檬罢了,这就好调,却也好喝,但现在看来,倒还有种象征了伽罗瓦感觉……

单纯、稍显怪异,却又不失美好,天真烂漫。

烈酒配柠檬,我是不会单纯的想到这样的做法的,但偏偏如此出人意料,倒让这酒显得平易近人。

我把酒推到伽罗瓦面前,他拿起来,轻呡了一口,随即长叹一声。

我是觉得他不对劲,平常的他总是欢快而洒脱,哪怕是在综合工科大学的考试中落名也未曾露出过这般破败之感,这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试图探寻缘由,却也无从下口,一来这不礼貌,戳别人的痛处,二来这不简单,在抑郁沉闷的氛围中打破宁静。

然而此时我却突感不对劲——他的父亲是市长,而最近好似陷入一起政治纠纷之中,我读报时未多在意,但如今忽然想起来,莫非他的消沉于此有关?

理应不会,他常常操持家事,在父亲外出时整顿家务,但却并不大关心家人,并非说他与父母关系不好,事实上那家子还蛮幸福的,至少相比于我的童年来说已经当是天堂了,但正如每一个小孩儿一样,少有理会父母工作的,所以如此想来……若不是他父亲出了大事,他不至于为家人伤心到这个地步。

更何况,他的生活基本上全是数学,他的人生好似就是为了把数学向前推动一步而生的,至少一步。而对于其它生活小事,他常是一概弃之不顾的,能让他露出这般“人性”的,必定是何种大事发生了。

越是想,我就越是恐慌,越是害怕究竟发生了什么,越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而胆怯,我已然两天没有看过报纸了,自然也不清楚这两天发生了什么,报纸我是有,放在床边却许久未看,可现在却发怵,已然不想去看。

“我的父亲……”然而,伽罗瓦却先开了口,“他自杀了……”

好么,倒是他先揭晓了谜底,分明是他的事情,我却比他还要害怕,还最后被他告知了真相,大胆的青年人。

“……”我张口想安慰他,却也吐不出一个字,细想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是说“节哀”也不好,是叫“放宽心”也是差,到头来只得张口闭口,舌尖打结,出不来一句话。

“我也落榜了……第二次了。”他又张口……

之后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像是努力把所有忧愁都吞进肚子里一样,想要在最终留下香气,却没有尾韵悠长。

这是他的悲哀,我却也跟着伤心。

属实无话可说,我低头默哀,一来为了他的父亲,二来我想,大概他也要有一番蜕变了,便默哀他的青春,可悲可叹。

最终决定再拿出一个杯子,不想再哀叹的唯一方法就是转移注意吧,默默做起酒来,再为他来上一杯,依然是伏特加柠檬。

第二杯推至他的眼前时,我终于能得开口:“何必呢?何必呢……别再走你父亲的路了,你的父亲是在为你试错,是在帮你探路,是在支持你的数学事业,何必呢,投身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我果真不会说话了,最终只想劝导他。在一方面,不要想他父亲那般不堪重负的自杀了。另一方面,不要再成为一个共和党人了,我知道他一直是个激进的共和党派,而一直恐怕他会走上政治这条道路,沦为政治的棋子,失了本身的光辉。

“嗯……”他听了以后,依然消沉,然而却若有所思,终得开口:“好吧,我没那么多时间了,你知道的,我有一个情敌……我,我与他要决斗了,大致没有多久了,这也是我来的目的了,与你道个别,也与这个我来了好多次的小酒吧道个别。”

好了,我是更加不解了,他如何坦然到这个地步的,甚至超越了我。

“你……认真的吗?”我摇摇晃晃不可置信,“你真的和你父亲是走的一条路,你们真是一类人,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

他抬头望向我,眼皮依然搭拢着,依然无神。

我倒是突然有了中气一般,好似是突然知道了结局之后的自暴自弃一般,我朝着他发起火来,我是毫无道理的,却如此:“得亏你们两个长得不一样,要不然放在一家子里都没法分类的!你们这群人真实疯了!世界还需要你们的时候就大大方方的离开了?得亏了我还想劝说你,还想留住你!”

不,大概我才是疯了吧,我与他,理应毫无关联,理应毫无瓜葛,我与他本只不过是社会的海洋中偶然相遇的两滴水,我却想对他的选择指手画脚,以致脱着他、附着着他来阻止他化作雾气,甚至在失败以后沉入水中,大发雷霆。

他却突然来起了精神,眼睛突然张开,好似我的一番大怒所迸发出的能量被他所吸收了一样,那样的神奇而不可思议。

他开始在狭小的酒吧里踱起步来,也全然不顾我那种迷茫的眼神,他嘴里还念念有词:“你说的太棒了!一家子里没法分类!就是这样的!置换,没法区分,你说的太棒了!”

然后他兴奋的,大喊着,跑出了酒吧。

我还在震惊,也还在迷惑,也许还有未消的怒气,也许我还有很多的部分沉浸在他原先带来的消沉之中,四周清净下来了,随着他跑出去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喝起我最喜欢的金费士,细细评味着,香气,气泡,以及心里留下的东西……尾韵悠长。

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他,一来是他创造了“群论”这种概念,好像还蛮震惊世界的,被大数学家柯西认可了,甚至发在了柯西自己的专用科学杂志上,二来……他还是没能躲过,被他的那名情敌的子弹击中了腹部,没几日便死了。

惋惜,此时的我也无能为力,只幸自己最后见了他——在他人生的末尾,好似还给了他一丝灵感。

可叹,世间少了一名天才,徘徊在时间长河的岸边,最后给人们留下了一滴水作为礼物。

悲伤,世事真无常,万事东逝水,一切去而不换。

但这都是空话了,我最终出席了他的葬礼,以此也认识了柯西先生,他是那么说的:“人总有一死,但他们的功绩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