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着了。”
即使是相同的声音,我也知道是另外的存在,完全不同的存在。
果然还是出来了。难道说她一直都在等这个时机吗。
“晚上好,镜月舞者,在这种情况下说话,对你来说实在太失礼了,要我放你下来吗?”
“就这样可以了,反正我也不想看到失聪词人的嘴脸。还有,你和那孩子一样叫我镜月就可以了。”不知道为什么,镜月的声音不如第一次听的时候那么强硬。
“哦,好吧。镜月,不知什么地方惹你不痛快了,今天我可是老老实实地扮演了寻道犬的角色。”
事实证明,和这种绝对的强大对抗还不如一开始就自认失败,或许还有条生路可以走,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
“嗯,呵呵……”她忽然发出轻轻的笑声,一个睡着的人发出这种笑声实在是太诡异了。“抱着这样的女孩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既没有肌肉僵硬也没有不良反应喔。难道是我看错你的性别了吗?”
什么啊,实在无法想像这会是淼淼的“理想人格”。和“理想”两个字差得太远了吧。
“我还以为你会说一些更加温柔体贴的话。毕竟是她所希望成为的‘人’啊。”
“笨蛋,正是因为不可能做到,所以才是‘理想’啊。温柔体贴对于这孩子来说会有任何的难度吗?劝你不要无视我的话,小子!”
“是是是,”既然是要谈论这种话题就不要那么的严肃嘛。
“我以前做过这方面的训练。因为不想自己的判断力被这个身体所影响,所以有意识地控制这种状况下的身体。还算过得去吧。”
“这方面的训练?……”她疑惑地问。
“嗯……这种问题还是不要太深入的好,无知并不意味着纯洁嘛。”我讪笑地回答。
“呼,算了。勉强饶过你。”她淡淡地回答。
就像不知道谈话怎么接下去,我俩之间忽然沉默下来。虽然还是抱着那个家伙,但一想到这个人是镜月,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慢慢僵硬起来。必须赶快转移注意力才行。
“镜月,”
“嗯?”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虽然我无法理解她的用意,但是我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仅仅是一次访问旅行。
“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告诉你也没有用。”
“呼,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但你不觉得我们彼此都应该更坦诚一些吗。如果你真的是以淼淼为蓝本所创造出的人格。嗯,那个……至少应该不会讨厌我吧?”
“呵呵,小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讨厌你吗。”
“不知道。”
“就如同你会讨厌另一个自己的理由完全一样。我是以淼淼的蓝本创造出的理想人格,但同时构筑起我自身基础的原料是‘交响诗篇’,也就是说‘我’这个容器同时满溢着诵读贤者的智慧和淼淼的情感。这自然造成了我对‘喜欢阿修’这种毫无逻辑性可言的外来情感产生抗拒。简而言之就是错位感。和你讨厌你本身那种毫无逻辑可言的冲动其实是一个道理。”
“嗯,可以理解,可是不根据本人的实际表现而只是由固有印象产生的偏见得出结论,这种做法实在是缺乏逻辑性啊。”
“既然喜欢你是不需要逻辑,那为什么讨厌你却需要呢?”
“那为什么不干脆忘记‘喜欢阿修’这一点,然后从‘忽视我’的前提上重新建立起自身的看法呢?我不认为镜月和淼淼是同样的人。虽然不知道我们会用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相处多久,但是我只会把你当成镜月而不是什么仿制品或着替代品。换言之我喜欢的对象也只有淼淼一个人而已。”
“呵呵……你这小子也就是只有嘴巴厉害而已。姑且这样试一试吧。不过我对你的观感还是停留在负无穷大这一点上。所以好好努力吧。”
如果真是负无穷大你就应该劝我放弃才是嘛。真怀疑这种别扭的人格是否是诵读贤者本身带过来的。
“还有其他要问的吗,把了解世界当成自己爱好的笨蛋?”
“嗯,真的可以吗?”
“反正也无聊不是吗。暂时就满足一下你这无知人类的好奇心吧,而且,既然要坦诚相对,如果伙伴之间心存芥蒂就不好了。”
“那就黑暗弥撒吧。”
“果然还是介意这个事情啊,人 类。”
“虽然从理论上说人类是无法觉察到黑暗弥撒的,但理论仅仅只是理论而已。我从一位旧识的‘悼词诵读者’那看过一本禁书。所以相信这件事情是曾经存在过。”
“呵呵,失聪词人和悼词诵读者竟然也可以是朋友吗?”
“我们可以因为立场而敌对,却不必为立场而仇恨。”
“相当理想化的说法。那你对这件事情了解多少?”
“大概在30年前,全球40亿人顷刻消失的大灾难,使得人类社会在一夜之后几乎崩溃,不,应该这样说,旧有的文明模式的确在一夜之后便被粗暴地撕成粉碎。因此被称作为‘文明的终焉’。”
“知道得还蛮详细的吗,现在的年轻人对这段历史可是不报太大兴趣了喔。与其背负沉重的过去,还不如就此翻开新的一页——名为幸福的镇魂歌。”
“只可惜我是一个异端呢,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请你告诉我吧。”
“什么?”
“理由。必须将地球上三分之二人类抹杀干净的理由。”
“何必知道这么多呢。算了,你本来就是离幸福最遥远的生物,从这点来说也许你我都是一样的,只是为了这孩子的幸福而存在。”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人虽然一直在交谈,但都没有其他的动作,也许是因为彼此靠近的原因,连声音都只是保持在耳语的程度。从外人看来我俩只是在长椅上静静拥抱着,面对着遥远的美景。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甚至比美景更遥远。
“你问‘为什么’?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呢。只是因为需要这样做,所以就这样做。仅此而已。说起来你应该玩过SLG(策略游戏)吧。”
“嗯。我几乎什么游戏都接触过,只是玩的很烂。”
“和你说话真的简单很多。假设你的SLG是从别人的存档开始,然后发现里面资源严重不足,发展不平衡,人口数量却不知道为什么暴增到惊人的地步。房屋什么都远远不足,因为食品缺乏所以甚至连建造房屋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科技进步什么的几乎不用考虑,污染倒是严重到吓人。同时许多人因饥饿而死去。那么我问你,要扭转这个局面,最快捷的方法是什么?”
“……”无法回答,因为知道答案,所以不能回答。只要此生为人的存在,就不可能回答。
“呵呵,不要说你没做过喔,用鼠标选择多余的人口,然后轻松按下DEL键,使得人口和住房以及粮食生产相匹配就可以了。这是通往幸福最快的路不是吗?”
“但是这种幸福是以其他人的不幸作为代价的。”
“这个时候想蒙住双眼可是太迟了呀。死亡怎么能称为不幸呢?对于当事人来说,‘不幸’意味着某种悲惨的后果,但死亡不同喔,它是一切的结束,又怎么会有后果呢?小子,只有生者才能承受不幸,在这个地球上,名为‘幸福’的凳子从来就不够60亿张,甚至1/3都不够。换句话说,任何时候都至少会有20亿人需要承担不幸,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他们还有希望,还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可你却把这种希望完全抹杀了。”
“我说了,幸福的凳子从来就不够60亿张,个人的努力对于整体而言是毫无作用的。因为如果有人获得幸福,就意味着有人失去幸福,正负归零,毫无意义。不要说什么知识改变命运,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有知识,饿死的人还是会饿死,犯罪的人还是会犯罪。人类的所作所为有多少是根据所谓的知识,又有多少是根据自身的私欲?真的有不需要从别人手中夺取便能得到的幸福吗?难道你们还在坚持那种通过自己努力就能够使得凳子数目增加的可笑想法吗?哼,也许这种做法是可行的,因为只有这样相信着,人类才有勇气活下去。但是又回到开头所说的那个局面。在那种情况下,与其说凳子在缓慢增加,还不如说在迅速减少吧?站在全体人类的立场,将多余存在抹杀的这种做法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正确的吧?你们所谓的‘仁’,不就是让‘应该’得到幸福的人获得幸福吗?别忘了,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类获得幸福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地球上错误的音符从新归于和谐而已。”
“但是你们没有资格这么做,就算是正确,就算不可反驳,你们也没有权利这样做。权利的正当性并不能代表权利的合法性,美国独立战争就是因此而起,对于人类而言,只有自由才是真正的幸福。”
与其说我是在因为不满她的话而反驳,还不如说我是因为自己作为一个人类而反驳。
“可爱的孩子,真相真的就那么血淋淋,让你无法接受吗?你所谓的权利啊义务啊,那是站在契约双方地位平等的前提下才能这样做的啊……我当然知道,只要是人的话就不可能通过抹杀无辜的同类来使得自己所爱的人获得幸福。无辜者不能被抹杀,这是身为正常人而存在的底线喔,只要是人,哪怕是天才甚至疯子,都不能通过这个方式获得幸福。不管是拿破仑还是希特勒,只要他们做出这种行为,那么就会毫不犹豫地被全人类所否定,并最终使得自己希望获得幸福的人们重新遭受不幸。历史书上不就是这么写的吗,小子?”
肺部被拽住了,心脏被拽住了,肠胃被拽住了。大脑被拽住了。无法呼吸无法移动无法思考,只有全身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明明知道的,明明早就能够用逻辑推出,明明毫无疑问,但在确认的时候,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从内心深处,从整个身体,从所有毛孔散发出名为‘恐惧’的气息……
“呵呵,在发抖吗,小子。放心吧,我不会嘲笑你的。就算再有理智,人这种存在还是有极限的。因为害怕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行为啊。正是因为会对这种事情害怕,所以才能够确认自己还属于‘正常人类’吧?就算是失聪词人,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不过,我们就此结束好吗?”
“真是失礼了。可是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喜欢‘半途而废’这个词。”
“有如原始**般的冲动?真是佩服你竟然能在这样残暴的身体上建立起只有理智的灵魂,的确不像是喜欢半途而废的人啊。”
“过奖。”
“嗯,我对你的评价从负无穷大向零推进了一千喔,虽然负无穷大加上一千还是负无穷大,但是还是有希望的嘛。刚刚说到哪呢,哦,的确是这样,既然你们知道,有些事情只要是双方地位平等就绝对不能被允许,那么肯定也会有这样的事,只有在双方地位不平等的时候才会视为理所当然,例如,:弱肉强食。人类当然没有错,当然有选择的权利。那40亿人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被牺牲。但你们还记得渡渡鸟吗?如果说将地球弄成这样的人类也能被称为无辜的话,那么被人类灭绝的渡渡鸟岂不是要比人类无辜千倍万倍?”
“如果诵读贤者承认自己是侵略者的话,那弱肉强食的理由我可以接受。”
“我还想夸你聪明的,怎么一下子又变傻啦?我们不是‘侵略者’喔。因为弱肉强食至少要存在竞争关系,可是我们之间的差距根本连‘竞争’这个词也无从说起。说白了,这只是一个名为‘寻找幸福’的游戏,而我们,诵读贤者不过是个中途加入的玩家。”
“所以人类不过是你获得快乐而使用的棋子是吗?”
“我知道这对自诩为智慧生物的人类而言是极大的侮辱,不过你应该清楚。人类的智慧和诵读贤者的差别,就如同渡渡鸟和人类之间的差别一样大。所以,的确是这样。又有什么问题?对于被选择的人类来说这可是通往天国最快的路不是吗,在最后的审判中上帝所选择的难道不是只有膜拜自己的门徒吗?,和人类相比几乎可以全知全能的我们,能够将人类文明带上一个新高度的我们,能够使人类获得真正幸福的我们,能够纠正人类所犯下的罪孽,能够给予人类救赎的我们,和上帝又有什么不同?不要质疑你的主,对于这个解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没有,完全没有。”
“啊?”似乎对我的话感到意外,镜月发出轻声的惊讶。
“镜月,你试着抱紧我。”
“为什么要这样……”
“就当是我任性好了。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为什么。”
镜月迟疑了一下,稍微地加大了搂住我脖子的力度,我环抱在她腰上的双手也慢慢地,紧紧地让两个人贴在一起。
心里如此平静,和欲望没有任何关系。
“喂,小子……”她有些不安地问道。
“你能够听见我的心跳吗?”我淡淡地说。
“……”
“是否能够感到一点点的幸福呢?是否能让你的心稍微温暖一点,镜月?”
“这种事情……”
“我知道的,因为你说过我俩很相像的不是吗。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啊,那么用她的灵魂构造出的理想人格,你只能是一个善良的人吧?很痛苦的,那孩子从诵读贤者那获取的知识让满溢的你很痛苦不是吗?因为你自己也无法接受你自己说的话不是吗,所以你才会讨厌能够毫不犹豫把这些话说出来的自己,所以你才会希望我讨厌你。所以你才会讨厌和自己相似的我。可是……”
我紧紧抱着她,毫不犹豫,毫不迟疑。
“身为守护者的我,又怎么能说出‘讨厌’这样的话呢。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样,我都会守护你们,我说过,这一点是凌驾于一切逻辑和情感之上的既定事实。因为我也不过是一个渺小人类而已。”
“你这个家伙……”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就这样一动不动,更加用力地搂着我。
“不可以哭喔。我们存在的目的,不就是让这个孩子触摸到幸福的所在吗。如果承认这一点的话,能够感知受到她的幸福,能够分享到她的幸福,这样的你与只能在一边看着她,甚至无法回应她的感情的我相比,要幸福的多不是吗。如果连你也要哭泣的话,那我岂不是太可怜了。”
“就算她爱上其他人,你也会一直守护她吗?”
“凌驾于一切逻辑之上,即使它们累计的高度有如巴别之塔,凌驾于一切情感之上,哪怕那是干涸湖底的最后泪水。只要她需要我,只要她召唤我。那我便会守护她,不需要任何前提,哪怕与世界为敌。让我说出这种连自己都感到脸红的话的你,是否满意了呢?”
“……真像是失败之作说的话啊,失聪词人。”
我内心像挣脱了枷锁,一下松了许多,下意识地举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喂,不要太放肆了!”不过这声音听起来实在是没什么震慑力。
“对不起,我本不应该问你这个问题的。而且,你是你,她是她。我不会将任何人视为代替品或者复制品。但你们一体双生,所以刚才的话对你一样适用。”
“完全不考虑自己斤两的狂妄之言。”
“但不是戏言喔。”
“嗯,所以你要记住自己的话。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她忽然抬起头,双眼认真地盯着我。“一定要记住。”
“知道了,你也会‘监督’我的不是吗。”我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倒映在里面,那个微笑着的自己。“那……早点休息吧,对于这个身体来说,两个灵魂也未免负担过重了。”
“嗯,好的。那下次再聊吧。晚安。”镜月再次闭上了眼,又重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哎,镜月。”我忽然叫住她。
“嗯,还有事吗。”
“即使是被神选择的人,也还是会有因为无法放下‘过去’而不能拥抱‘幸福’的存在吧?”
“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愚蠢……”她的声音渐渐低落,复归沉默,很快那轻微的鼾声又在我耳边响起。
“既然要逃避问题就不要把话说一半嘛。”我摇了摇头,无奈地将她打横抱起。向房子走去。
既然有希望得到幸福却不能做出选择的人。
也就有能够得到幸福却不愿将其实现的人。
我要守护她。
不知道幸福为何物的自己,
无法给与她幸福的自己
却至少要守护,她那选择幸福的权利。
能够选择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幸福的权利。
这是我唯一确定,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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