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不是无情物

拂尘浅笑走近，在我旁边坐下，“如今你还会惊讶吗？你也应知道我当初就是被他送入宫，助他完成夺位大计！”

我看着她，这个女子还是那么明丽动人，正值芳华，却成了太妃，守在这永远不会有人问津的深宫里。

“她利用完你，便把你置之不理？”

“不是！是我自己不愿意离开，当年流落在外是他的外公收留我，后来他便收了我在身边做侍从，又把我培养成给他收集情报的属下。只是我自己心中感激他，爱慕他，所以，即使功成身退，也选择留在这个由有他的地方，这样，感觉才能离他近一些！”

“那，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

“他昨晚便来找我，让我过来看看你！看你伤得如何！”她眼中神色有些复杂，幽幽地望着我，良久，轻叹一声，“颜宁姑娘，有多少女人羡慕你，多少女人嫉妒你，你知不知道？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够拥有他全部爱的人！从前的他只一心想夺回属于他母亲的一切，几乎没有多余的情感，他给了你温暖他，靠近他的机会，同时也给了你伤害的机会！你都不知道他昨晚那失魂落魄的神色，我都不相信那会出现在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他身上，那是真真正正的害怕！”

“其实，拂尘姑娘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呢？你也看到了，我的伤势已无大碍，只是人还是有些疲乏，谢谢您的关心，也劳烦您替我谢谢陛下！这份圣恩，颜宁如今已经承受不起！拂尘姑娘若是闲聊，颜宁自是欢迎，但还是替他，那么便恕我不能奉陪了。”

我起身，还往书桌那边走去，她还想说什么的，最后，看我这么坚定，也只得作罢，唤来丫鬟又一同走了。

我在这几乎是阻断了与外界的一切沟通，歆禹没有禁我足，我却自己困住自己。所幸，鸽子却还能够送信出去，我告诉美人哥，我想走！请他帮我！

然后便是日复一日的冷清，能下地的薛贵人还会抱着儿子散不散到我门口，耀武扬威地炫耀着，总有一日，我不堪其扰，抓起桌案上的一支毛笔从窗户飞了出去，准确无误地在她眼前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深深扎进对面的墙里，她便不再来。

晚上，屋顶总会有响动，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可是我已经习惯对他的全部充耳不闻。

我只是在等待，等着那个满月酒的到来，在那晚我将按照和美人哥约定的，离开这里。

拂尘倒也不介意我那日的态度，间或还是过来陪我聊天解闷。

我心里日日掐算着，祈求着段穆熙不要伤害我的小豆丁才好！希望他能等到我过去救他。

那日锣鼓喧天，那日皇宫大宴宾客，那日连隔壁的太妃都出席了新帝小女儿的满月酒席，那日，唯独烟火的余烬落在我的珠镜殿。

当美人哥带着一个身量差不多地女子悄无声息出现在我房中时，我才惊觉守在我殿门口地两位隐卫不知几时被迷晕了，而其他人也按计划，被玖夜引开了。

我换下衣服，万分愧疚地看着这位女子，她是一个死囚，她将代我作为展颜宁，葬身在这珠镜殿。所幸拾翠也被我支走，我只需换了衣服，把握这仅剩的时间逃走，以后，出云国皇宫的一切，便与我无关，我将做回我自己。

我向那死囚重重一拜，她却看向美人哥，决绝道：“您答应我的，请一定做到！”美人哥抱拳点头，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远离了那僻静的宫殿，登时身后的天一片光亮，火光冲天，那些火焰如同毒蛇吐信，向上蜿蜒，肆意张扬，然后便听到临近几所宫殿有当值的太监宫女乱叫一通，大喊走水了，听到有人泼水的声音，却不及掩盖住那越舔越高的火舌。

此时我们沿着僻静的花园小路走，离着那宴客的主殿及起火的宫殿甚有一段距离，并不惹人注目，我穿着太监服，脚步却慢慢有些顿住，那片火光中，烧去的会是我全部的记忆，却无法将我对他的爱燃尽，是的，我还有留恋，他是我唯一的念想！

美人哥急急扯了扯我的衣袖，快走几步，“你还犹豫什么，再不走，等那个皇帝赶到了，以他的聪明才智未免会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候你就真的走不了了！”

听了他的话，我脚下加快脚步，回头再望向那一派火红人声鼎沸的地方，感觉那些火焰也烧到我身边，眼中一热，泪洒了下来。

我们趁乱，随着一些宾客出了宫，我万万没想到地是，赵珽居然在马车边等我，当时我在信里告诉美人哥，如果需要，也许他可以帮忙，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赵珽，我把妹妹交给你了！麻烦你把他送出城！”美人哥朝赵珽作揖，俊颜扬眉一笑，对我道了一声保重便消失的无影踪。

他没说什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催促我上车，一切物品他们都已备好。然后马车便绝尘而去，连夜出城。

在关卡处，与我们擦肩而过反向而行的还有另一辆马车，我眼尖，瞥见上面特有的银丝缀边窗帘装饰，是云家的马车。

却也不及多想，见那边马车的窗帘一动，我急忙放下帘子，坐正身子，心下只惶然，期盼能早些出了关。

抬眼，正对上赵珽直视我的眼神，“赵珽！一直都没有机会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忽而一笑，眼光转开，淡淡应了一句“不必！”。

过了一会，他才像以前闲话家常般，絮絮叨叨和我聊了起来，“以前只道我是狂妄，被父母*得急了只发誓说，我赵珽要的断然不是一般待在深闺中的温婉女子，此人必得天上无，人间亦独一，否则，终身不娶。前些日子，遇到‘顾希’，以为自己真是断袖，还纠结良久，而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枉然。不过，那个誓言倒也是对的，遇到你，只怕此生，我注定是要孤独终老。”他说的很是云淡风轻，我却知道话语中潜藏的点点苦楚，奈何无法回应，也只能故作轻松淡笑回应。

出了关，再走不远便是另一个城，连穿三城便是段穆熙如今所辖的领域。而我，只需直奔他的城都就行，我的豆丁——曲昕颜就在那里。

曲昕颜是我后来给豆丁起的名字，有我，有他！

出关后不久，我便和赵珽分道扬镳了，我们各自换乘一辆马车各自朝两个方向奔去，临走前，他问我，他可不可以陪在我身边！

我只是摇摇头，捶了他一下，笑话他婆婆妈妈，其实，赵珽，他值得拥有更好的！

而我，确实是太累了！

快马加鞭，日以继夜，心急如焚也是，心力交瘁也是。只是不让自己有分毫听到那些纷杂的蜚短流长的机会。不过，他怎么样了？以为失去我的他，怎么样了？一定以为我是恨死他才选择这么决绝的方式来折磨他，其实，我一点也不恨，如此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可是，我总是自以为是，那么多的伤痛总是教不会我，我那些冠冕的“我以为”伤人又伤己，还会伤及无辜。

可是当我知道一切的时候，世上已然没有后悔药了。

歆禹说得对，我逃避自己的感情，逃避自己的伤口，逃避自己的责任，一走了之便以为对所有的人都好，其实，真的很自私！

当站在段穆熙统治的这个新国——北辰国的帝都中心，我茫然四顾，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川流不息涌动的人群推推搡搡，大家欢欣鼓舞，笑逐颜开，面上的笑容由心底荡漾开，彼此相互传染着，他们在庆贺着两国停战。我感觉到木然的自己彷如天外来客，呆愣地被推着前进，感受着大家的欢乐却无动于衷。

待到天色沉寂，我才在稍微不那么沸腾的街道上找回了自己的灵魂，只有在闹市中，我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是有多么孤独。

从出宫便是一身男装打扮，一路风尘仆仆，此时面上的尘垢让我看上去也不像个什么俊朗公子，找了间客栈下榻梳洗一番后，我发现另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见到段穆熙呢，毕竟皇宫不是说进就进。

辗转一夜，最近基本没什么思考能力的我，想出了一个很拙劣的办法，但是到底见到了他。

这座巍峨富丽堂皇的宫殿，他端坐在高位，手里拿着我早上在皇城外揭的皇榜，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扬起，狭长的眼睛带着笑意将我看着。

我只是冷冷地坐在下首，一动不动任他瞧个够。

“亏你想得出来！不过，如果见不到我，你真打算去抓这个越狱的武林高手？”

我不看他，悠悠开口，“你知道我不会，我从来都很珍惜生命！”

“那也是，这才是我娘子！”他笑着站起身，理了理龙袍，走了下来。

我有些嫌恶那娘子二字，凉凉问道，“如今我人已经在这，我的儿子呢？”

“呵~你就知道牵挂他，我分开这么久也没见你这么惦记我！随我来吧，这会子应该是奶妈哄着睡着了！”

他一边说一边要来牵我的手，被我狠狠撂开了。他倒也不恼，只是噙着笑踱步走在前头，看来他心情甚佳嘛！

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将豆丁安置在他的寝殿隔壁，隔着一层层帷幔，我隐约可以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躺在一张偌大的床上，两个宫女见到段穆熙正准备行礼，被他一个噤声手势而后挥退。听到里面传来的轻微鼾声，我总算松了口气。

嘴角弯起一个笑，似乎那个微微的声响能驱走我连日来积攒在心中的阴霾。回过神，不自觉地带着笑意问他，“他什么时候会打鼾的？”记得最后一次看着他睡着，他可还不会。

他没有答话，回过头，才见他眼里带着浓浓的疼惜看着我，而后轻笑着，轻叹一声后反问：“你——多久没见他了？”

“嗯！应该从上次他进宫之后，似乎就没再见过，原先是我出不去，后来是被你劫走！”我以为我这么说，他好歹有些愧疚，可是我太高估某人的廉耻心了。

他却只是压低声音笑着，“那你得谢谢我，让你们母子团圆！”

我嘴角抽了抽，掀了眼帘望望天，心想他肯定五行缺木。

这时里面有一阵响动，我正准备进去，他却先我一步，已经拉开帷幔进去，轻轻坐在床边，手很是熟稔地拍着豆丁的小腹，床上白白胖胖又长大了一些的豆丁嘟囔几声，又睡去，段穆熙脸上的神色无限温柔。

眼前的情景让我迷离了双眼，如果，如果是歆禹，他是不是也会这样怜爱地哄着豆丁，哄着我们的孩子，本该多么温馨呢。

待到一双手拂去我的泪，段穆熙已经站在我跟前，难得地认真，“刚刚看到你那久违的笑，真好！可是，又看到这心酸的泪，不好！不过，你肯不肯，留下来，让我照顾你们呢，豆丁，我会视如己出！他若不要，我要！”

他若不要，我要！

他会不要吗？歆禹会不要吗？

可他的的确确很愤怒，他，没有想到要来救豆丁，他在为他的小公主贺满月呢！

越想泪越是决堤而出，他本来用帕子擦拭，最后却将木头一样的我抱入怀中，让所有的泪水都泅入他那玄色锦袍。

我被段穆熙命人强行拖去漱洗换衣服，待我催促着那些丫鬟麻利些帮我摆弄停当便拔腿往豆丁的殿里跑。

还没进去，就听到豆丁那咯咯的孩童笑声，还有段穆熙开怀的大笑。我急急进去，那被段穆熙高举于顶地小豆丁首先看到了我，敛了笑声，定定看了我一会，眼神有些狐疑，那不确定的神色还有疏离感让我心中猛然一痛，险些闭过气去。

段穆熙感觉到不对劲，把他放低了抱在怀中，忽然怀中小人儿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挣扎着要往我这边来，一边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抱！”

我再也控制不住，原本红着的眼眶泪又下来，几步上前，接过豆丁，安抚着怀中的小小人儿，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昕颜，妈妈在，豆丁，妈妈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段穆熙吩咐人送来一桌菜，亲自拧了毛巾为我拭泪，一边又想将豆丁抱过去，奈何我不肯松手。

他低头，含情双目柔光泛起，哄着我怀中的小豆丁，“豆丁乖，段少来抱你，让你你娘亲吃饭好不好？”

段少，我有些想笑，他居然让小豆丁喊他段少，倒是没有半点架子。

豆丁仰起小脑袋，看了看我，然后伸出白白又胖乎乎的小手要来给我擦眼泪，一边奶声奶气说：“妈妈乖，豆丁也乖，不惹妈妈哭了！”

“好，豆丁真乖！”段穆熙抱过他，情不自禁在那张小脸亲了亲，而豆丁竟也礼尚往来，吧唧一声回亲了。

这一幕固然温馨美好，我却百感交集。

“别想太多了，你都这般憔悴！其他等你养好身子再说吧！”

可是我等不及了，晚上哄了豆丁睡下，我便去隔壁拜访他，书案后的他放下奏折，一点也不意外我的出现，抚了抚袖子，起身吩咐太监看差，踱步到坐塌的一侧坐定。

“就知道你会来！”

是的，我想问他，他的目的是什么，达到了没有，我是否可以带着豆丁离开了？

我默然嗯了一声，在坐塌的另一边坐下，一个宫女端来的却不是茶，而是一碗枸杞莲子汤，我呆了一下，点头弯了眉眼对她笑笑，道了声谢谢，结果小宫女倒是羞红了，连连说承受不起，瞥了一眼段穆熙，段穆熙却只瞧着我乐，回头笑意还没敛去，眉眼间光华流转，夺目绚丽，向来小宫女被晃了眼，耳根子都红了，段穆熙未有所觉：“娘子向来这么好好人！漂亮得连女子都害羞不是？”

闻言，我有些尴尬地咳嗽，看着那小宫女囧在那很不忍心，于是调皮做了个鬼脸：“谢谢你！小美女，你们陛下和我是好朋友，尽喜欢开玩笑，别理他，先下去吧！”

她抬头有些惊讶的看着我，许是我的话语很雷人。

后来我才知道，段穆熙虽然成日里吊儿郎当，但是当了皇帝后，该有的威仪半点不含糊，虽然常笑，却透着疏离冷漠，今日这般任由我取笑他，半点不恼怒，反而一脸享受确实是让她惊讶了。

“娘子，真好！我似乎又看到以前的你了？”

“我一直都是我，不是吗？”

“可是前些天我看到的却是接近行尸走肉的一个人！”

“穆熙，你。”

“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宁儿，无论你要说什么，有一点我永远不会答应，起码眼下我无法答应也无法承诺！”

他吹着茶末，眼角瞥向我。

莲子含在嘴里，有些苦涩。

“为何？穆熙，我一直不明白，你千方百计要我过来为了什么？”

“嫉妒！”

我没想过他这么干脆，眼里寒光一闪而过，他搁下茶盏，只定定看着我，一字一句，“我嫉妒他能得到你的心，我嫉妒他高堂尚在能行孝悌之道，我嫉妒他心安理得地拥有那么多幸福却不珍惜！我也恨，他害死我父亲！我父亲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叫他这般羞辱至死，此仇——不共戴天！”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恨意凛然，我瑟缩了一下。

“歆禹没有不珍惜，他也活得痛苦和挣扎，我想，你是不是有误会！”

我垂下眼眸，试图辩解。

他却突然拉起我的手压在他心脏跳动处，眼里即笑却痛，“他娶了别人，他和别人有了孩子，孤傲如你，为何现在还替他说话，怎么你就看不见我的心，我这后宫至今空无一人何尝不是等你！”

我大惊，抬头，有些难以置信，瑟缩着要收回手，想要逃开，他却不松手，反而*视着我。

“宁儿，他的无可奈何，他的所谓苦衷便要让你受尽委屈，可是我，只要想要和想保护就决不妥协，我不在乎你过去是谁或是谁的谁，只要你一句话，后宫之主便是你，我承诺，也只有你一个！”

“穆、穆熙，不！”我慌乱地站起，拼命地扯回自己的手，掩面欲走，他却将我拉了回来，满眼怜惜，“他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吗？你在他心里已经死了，你不必再守着什么，请你，也回头看看我好吗？”

我捂住眼睛，任眼泪由指缝滑出，我就是不愿意歆禹为难才来的，离开和死去的欺骗，并不是我不爱，或者用决烈的恨去证明什么，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歆禹，有一天你会懂吗？

我又该怎样替你抚平段穆熙对你的恨意呢！

我就这么从他怀中滑到在地，自己蜷缩成一团抱膝流泪，心中苦涩，一声声地呐喊，希冀歆禹能够感应到，能够听到。

段穆熙别过脸去，一脸沉痛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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