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朱（其九）

澜洲顾氏宗祠

一百戒鞭毕。

顾沅把自己的脸贴在那些仿佛滚烫得烧死人的砖上，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泣的声音。

可是，这世间，除了风寒咳嗽无法抵御，还有哭泣无法忍耐。

她把十指咬得鲜血淋漓，喉咙中发出的压抑到极点的喘息却无法抑制。

她踉跄着爬起身，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这样卑微，那些咸的苦的泪水全落入了泥土中。

那一段路是她自从婴孩起走得最费力的一次。

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被途中的每一棵根草叶打败。

它们似乎柔软，却那样伤人，如同自己的心。

能伤害到她的，一直只有自己这付出的赤忱心意。

今日她本该欢喜，却陷入另一种痛苦之中。

十三岁之前的顾沅，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悲剧。

不过是那雪地里的一夜。

不过是那玉湖里的一刻。

皆是寒凉入骨，却比不过此刻……

那些陪伴了她半生的少年都不在了。

终究物非人也非了。

顾瑾（字懿城）：沅沅！

顾瑾远远地跟了她一路，终究还是上前一把抱住了摇摇欲坠的顾沅。

顾瑾（字懿城）：你……何苦呢？

顾沅（字清欢）：顾氏女永不为紫氏舞。

顾沅（字清欢）：我明知故犯，理应罪加…一等。

到底，都逃不开一个“紫”字。

顾沅（字清欢）：是他让我明白了，想要一个人的心，有多可笑。

扶风李家

李扶舟快步走进来，径直在李恣华面前跪下来，顿首于地。

李扶舟：父亲

李扶舟：扶舟，请父亲成全！

李恣华依旧闭目养神，语气平静无波。

李恣华（字意亭）：你们是堂兄妹，就算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的。

李扶舟：不说扶舟出身旁系，血缘早就出了三代。就算她是扶舟亲妹又如何？

李扶舟：我所求唯与她并肩而立。

李恣华（字意亭）：她对你无心，看中的不过是你背后的李家。

李恣华缓缓睁开眼，看向跪地不起的李扶舟轻轻叹道。

李恣华（字意亭）：沅沅是我的女儿，可你，我也是视如己出的。

李恣华（字意亭）：我不能看你陷入无望的感情，难以自拔。

李扶舟抬起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山眉海目间尽是无边风月，嘴角微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李扶舟：人这一生，何需问生平长短？

李扶舟：应问何人相伴。

闻言，李恣华的眼睫微不可查地轻颤一下，嘴角一抹苦笑转瞬即逝。

这句话，她也说过。

得知她一身灵力尽废，他御剑万里而往。

见她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也曾颤抖着发问。

李恣华（字意亭）：韫玉！值得吗？

顾妤（字韫玉）：若不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活得再久又有什么意思呢？

顾妤（字韫玉）：等师兄你有了心上人就知道了。

那时年少，为那一纸婚约，他按下心意不曾言表。

从前以为，舍的不过一段情。噩耗传来，他才知晓，错的是一生啊。

李恣华静默良久，李扶舟的心愈来愈沉，将至谷底之时，李恣华温声开口。

李恣华（字意亭）：去吧

李扶舟一阵惊喜，一时间也顾不得仪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站起来俯身行礼，语带激动。

李扶舟：扶舟，谢父亲成全！

李恣华（字意亭）：便随着她的心意好了，姑苏蓝氏的事…也随她吧。

顾沅（字清欢）：是扶舟吗？

有些人不需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感受就能触及。

而有些人，即使用心看，也幽深地好似没有尽头。

李扶舟：父亲同意了。

轻轻在床沿坐下，默默凝视着她，李扶舟柔声开口，目光深邃。

顾沅（字清欢）：是吗？那就好。

顾沅习惯性地勾唇，却感觉到面颊上微微冰凉的触感，语气染上几分疑惑。

顾沅（字清欢）：扶舟……

她一偏头就对上了他墨色的瞳眸，里面满满的都是疼惜之色，顾沅不由一怔。

李扶舟：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

李扶舟：至少，在我面前，不用如此。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充斥着她的心头。

不仅仅是想要落泪的冲动，不仅仅是坚硬外壳的褪去，不仅仅是严密心防的崩塌……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没有归处，没有羁绊之人不过是无爪凤凰，无枝可栖。

力气用尽，执念散去，自会沦亡。

顾沅（字清欢）：扶舟你啊，就是我的枝头。

看着李扶舟有些茫然的表情，顾沅嘴角下扬，竭力克制住笑意，像是个孩子守着甜蜜的糖果。

三月后，中洲紫氏

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紫泽发现自己恍若着了魔般，一闭眼，眼前浮现的都是她。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过去的这十三年，她充斥了记忆的每个角落。

山河满目皆是君。

若要彻底拔除，必得抽筋拔骨，两败俱伤。

他试着拔了，才知道痛彻心扉、肝肠寸断是何种滋味。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还是难以拔干净，鲜血淋漓的伤口反而以更难以忽略的姿态提醒着他。

早就忘不了了啊。

顾沅（字清欢）：紫泽

他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看见顾沅一身白衣傲然而立，清逸出尘。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顾沅，顾沅一个侧身。

紫泽：沅沅

顾沅（字清欢）：少帝自重

顾沅（字清欢）：您莫要忘了，论辈分，墨染是你妻兄，我是你妻嫂。

顾沅（字清欢）：论地位，墨染是一宗之主，您还是少主之位。

紫泽薄唇紧抿，面色白了几分，这样的界限分明，这样的沟壑森森让他觉得陌生得可怕。

顾沅（字清欢）：无论情理，我为尊，我为长。请少帝莫要失了礼数。

顾沅（字清欢）：我此来不过替墨染传一句话。

顾沅（字清欢）：若你敢伤墨潇的心，你伤一寸，顾墨两家必定不计代价，千倍万倍偿之。

顾沅（字清欢）：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眼看顾沅转身就要离去，紫泽几乎是惊慌地伸出手，紧握住她的手腕。

紫泽：沅沅，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带着一丝乞求与惶恐，紫泽小心翼翼地开口。

顾沅（字清欢）：少帝可知：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顾沅（字清欢）：紫泽，放下吧，惜取眼前人。

感受到腕上的力道卸去，顾沅嘲讽一笑，径直走了出去。

顾沅（字清欢）：小叔叔

紫枢：嗯？

顾沅（字清欢）：你可要看好紫泽，早点给你添个侄孙。

少女狡黠一笑，眉眼弯弯，落入紫枢眼底，心中一片温软。

紫枢：好

紫枢宠溺地应和，习惯性地垂眸，掩盖住复杂的眸光。

他不曾看见，少女勾唇而笑，眸光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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