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说什么?
伊葛莱忒皱起眉头,“鹰先生,你最好对你说的话负责。”
苏希老师是杀人凶手?不,绝对不可能。她认识的苏希路安多虽然看上去十分靠不住,实际上却是个十分强大又温柔的男人。
“你很相信他,对吗?”
伊葛莱忒沉默地点点头,目光中传达出自己的坚定。
“但你对他又了解多少?据我所闻,你们相识才不过三年半吧。”
“三年半已经足够让我了解许多事了。他的「灵魂文字」,令人又恨又爱的性格,爱吃的东西,口头禅,甚至是让人不那么喜欢的陋习......"
"呵,小丫头你真可爱。”鹰隼笑着摇了摇头,伊葛莱忒肩膀一轻,它飞回了栏杆上,“你觉得仅仅记住刻在表面上的事物就足够了解‘人’这种生物了吗?”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是由他在这世界上所经历的一切所铸造而成的。你说你了解他,那我问你,你知道在你们相遇之前他在做什么吗?他对你提起过他所爱过的人、恨过的人、失去的人吗?他是如何度过他的童年的,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吗?他的挚友是谁,为何他们成为了至交,这些你都明白吗?”
“......”
鹰隼的话无疑是对伊葛莱忒的当头一击,她呆呆地愣在原地。唇舌试图为自己与苏希路安多辩解,却怎么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
三年来第一次,伊葛莱忒质问自己,在她与那个名叫苏希路安多的男人之间,究竟隔着几重海陆。
她当然能说出他最爱喝的是黑麦酒,喜欢抽用柯棕叶制成的烟。他喜欢把烟轻轻地夹在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她贪恋每当那只粗糙的右手抚摸过自己脸颊时,闻到的残留在两指间的淡淡烟草香。
他吞云吐雾时会眯着左眼微微仰起头,薄唇微张,然后低下头轻轻用拇指敲击烟屁股掸走烟灰。苏希路安多抽烟的时候总叫她离远一点,伊葛莱忒从来没有照做过。
烟雾缭绕中的老师看起来那么孤独,她怎么能够忍心留他一人呢?
她还能说出好多关于苏希路安多的事,比如他有时候十分孩子气,喜欢和灰溪对着干,它说东他非要走西,就像不听长辈话的幼稚鬼;比如他最喜欢吃鱼,但又最讨厌吃鱼,理由是虽然鱼肉十分鲜美但要吐刺太麻烦,对,他也特别讨厌麻烦事。
在那一瞬间,许多有关苏希路安多的事涌上心头,但没有一件能让她回答上鹰隼的问题。
“我......我不知道。”伊葛莱忒局促不安地回答,感到失落。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三年里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男人的过往是深深藏在一团灰暗的迷雾中的,而他,似乎从未有意让自己走进去过。
“丫头,你若不了解一个人来的方向,也必然不清楚他将去往的终点。”鹰隼的嗓音有些嘶哑,它的眼神缓和了下来。
“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我说过了,六年前他曾是我们的训导......”
6年前。
暮光白鹰之裔切尔西,17岁,刚刚通过了祖笛城的初级纹章历练,拿到了四月纹章。
在初阶纹章历练中,根据通过者展现出不同的表现与素养,将授予他们不同层次的纹章。最基础的是一月纹章,其次是二月纹章,然后是三月纹章。而切尔西取得的四月纹章,是初阶历练中所能取得的最高级纹章,每一年的通过者中仅有寥寥几位有如此实力。
切尔西无疑拥有一切可骄傲的资本,她年轻貌美,肌肤白嫩,聪明,机警。熠熠生辉的四月纹章足以堵上在背后非议她华而不实的人的嘴。
更令人艳羡的是,她纤长的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银白的戒指。两年前,她和莱特牛家族的长子,莱特牛之裔伊拉订下了婚约。
伊拉和她同岁,也是这次纹章历练中四月纹章的获得者。他有一个小他一岁的堂弟,名叫普夸厄,是个个子小小有些怯弱的小男孩,取得了二月纹章。
三人自童年时起便是好朋友,在同一所学庭学习,纹章历练结束后又被编入了同一个小队,十三人小队“光之瑰”。
带队的训导是雾狼之裔苏希路安多。
切尔西明灭浮沉的记忆长河中依稀留有当初的片段。她记得得知他们的老师将是苏希路安多,伊拉,她稳重沉着的未婚夫,激动得差点平地摔跤。
学庭中的老师经常把“苏希路安多”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这是一个属于战斗天才的名字。
12岁通过了韦普萨洛的中阶纹章历练,取得了同阶最高级的九月纹章。
14岁,桑阳庭的中阶纹章历练,双月纹章。
15岁,祖笛城的高阶纹章历练,十月纹章。
17岁加入南境三国护卫队,是史上最年轻的卫队长。
他有许多称号,“雾狼末裔”,“桑阳庭之刃”,“风暴携带者”,切尔西最喜欢的是“窃居者末日。”据说他在担任南境三国护卫队卫队长的四年中,抓住并交予审判的窃居者、野人、黑暗组织成员是同时期中最多的。
卸任卫队长之后,他定居在祖笛城。切尔西从未在城中偶遇过他,听说他神龙不见尾,没有加入任何警备力量,以个人的身份执行市长派发的秘密任务。
不知为何,他竟然会是他们这样一支普通小队的训导。想到能亲眼见到、并得到这样一位传奇人物的指导,切尔西不由得也兴奋起来。
苏希路安多并不像他们预想中的那样神秘莫测或是难以接近。相反地,和他相处就像朋友般自在,甚至到了轮到切尔西他们数落他的地步。
他从不循规蹈矩,其他小队们在城中操练的时候,他带他们去回声峡谷拜访猎人。归途中玩失踪,把十三个人丢在陌生的峡谷,让他们自己寻找回来的路,还好伴灵们大都有天生的方向感,话虽如此,他们还是花了几天兜兜转转。
不仅是这一次,苏希路安多似乎对野外求生情有独钟,切尔西记不得他们有多少次被苏希路安多哄骗出城,然后被抛弃在一个偏远的鬼地方,大家连天埋怨检讨自己怎么就听信了苏希路安多的鬼话。
每次只有灰溪在城门口等候小队,苏希路安多不是在酒馆和赌徒把酒言欢,就是在马戏团叼着烟看驯兽师训猴。向他发火,他也只会打着哈哈说一些相信大家的能力之类的话蒙混过关。
但切尔西对苏希路安多讨厌不起来,两个月过后,她发现光之瑰小队的成员在综合水平上远远超过同时期的其他小队成员。他们洞察力更强,反应更敏锐,对「灵魂文字」的操纵更加熟练。
后来,苏希路安多对他们说,他不会教导他们如何成为一个强大的战士,他所做的,是让他们学会如何活下来。
切尔西被深深折服了,其他人也一样。这也许是她最快乐的时光,虽然训练很苦,但她的爱人、朋友就在身边,有经验丰富的老师为自己指明前进的方向。偶尔回忆起来,那段时光仿佛被柔软的浅粉色包裹着一般,甜腻瑰丽。
但苏希路安多食言了,他说你们要学会如何活下来,但显然大家是不及格的学生,或者说他是不及格的老师。
加入小队的第三个月,切尔西和普夸厄在一次双方没有控制好力度的较量中双双负伤。她待在家中望向天空,所有念想飞回伊拉的身边,和小队在一起。
听闻他们要出去执行任务,切尔西让她的伴灵将她写的信带给苏希路安多,信中说,她永远为她是他的学徒而骄傲,如果这一次她也能同去该多么好,她会让苏希路安多以她为光荣。
即使是现在她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当时她去了,就能知道在那昏暗的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使代价是她的性命。
切尔西和普夸厄不知道具体的任务细节,只知道他们等了许久,只等回了十一个人残缺的尸体,却没有他们伴灵的尸骸。
奇怪的是,切尔西现在记不清当初在殓尸房看见的伊拉的遗体是怎样的,一定很触目惊心吧,但她就是想不起来。她也想不起那一天她在做什么,天气怎么样,身边有谁陪同。
这样也好,最起码留在她记忆中的未婚夫永远都是被盛开的五月鲜花团团簇拥着的俊朗少年。
她听说苏希路安多回来了,活着回来的。她和普夸厄偷偷溜进祖笛城的市政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不敢相信苏希路安多衣着完好,仍然和平常一样光鲜整洁,而一旁的灰溪却伤痕累累,毛发被血水纠簇在一起。
如果苏希路安多也受了伤,切尔西心中的愤恨也许会减轻一些,起码她知道他尝试过。但这算什么一回事呢?
学生全都战死了,老师却活得好好的。
没有人告诉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只是面带同情地让他们节哀顺变。那之后,她只见过苏希路安多一次,那是在葬礼上。一个雾蒙蒙的雨天。
苏希路安多站得远远的,为死者们献上的安魂花的是灰溪。他这个胆小鬼,连直面他们的勇气都没有吗?
切尔西不甘心,内心深处仍有小小的一部分希望苏希路安多能给出一个解释,一个可以让这一切变得更容易接受的解释。
但苏希路安多只是嚅嗫着嘴唇,神色黯淡地说出一句简单的“对不起”,消瘦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水雾中。
切尔西低垂着头,普夸厄为他们撑着伞。她的右手紧紧贴在一旁的树干上,指甲用力地**了树纹的缝隙,太过用力以致它崩裂开,坚硬的碎屑刺进指甲之下的皮肉中,鲜血被雨滴带走,一股股红色的水流顺着树干凹凸不平的表面流下。
直到普夸厄提醒她,切尔西才察觉到右手指尖传来的疼痛。她麻木地缩回手,听见心中某样东西轰然崩塌的声音,空旷的响声在虚无中来回作响。
切尔西突然意识到许多东西突然之间就改变了,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摧毁掉了她的柔软,剥开血淋淋的皮肉,沐浴着她的血泪诞生,那个东西叫嚣着,切尔西知道它在说什么。
它说,从此以后,你要坚硬如石,冰冷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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