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树敌

“他们是谁？”伊葛莱忒左边一位抱着婴儿的妇女忧心忡忡地问。

“这你都不认识？”妇人身前转过来一张长着疙瘩的丑陋面庞，说话的是一位行乞者，“骑着熊的是桑阳庭财务大臣的次子，摩比斯之裔拉乌恩克。他们一家和我们金斯市长交往密切，出手阔绰，前阵子进城时赏了我们这些可怜人不少钱。”

“那个跪在地上的呢？”伊葛莱忒问道。行乞者揣起双手，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说，“不认识，又是哪个得罪了权贵的讨嫌鬼吧。”

双头熊听到小狗说的话仰天爆发出沉厚的笑声，其中夹杂着熊灵特有的咆哮，小狗禁不住双腿颤抖，左边熊头疤痕遍布，凶神恶煞，而右边的熊则是十分阴沉的模样，它说，“拉乌恩克，你听见了吗？小狗狗说‘我们’呢，不过我看它的伴族可不是这么想的。”

用几颗闪闪发光的深蓝宝石系住白色绸领的拉乌恩克高傲地扬起下巴，“莱姆，你说说，你要讨回这玩意吗？”

被叫做“莱姆”的人抬起头来，脸上挂着鼻涕与眼泪，他结结巴巴地说，“请、请、请还给我、我、我们，不、不、不、不要再打莱、莱特了。”说完，他的脑袋再一次重重抵在地上，做出乞求的姿态。他的伴灵莱特看向他眼神满是担忧，却不肯松口，“你侮辱了我们的家族，还欠我们一个道歉！”

拉乌恩克来回摩挲着右手大拇指的戒指，若有所思地说，“侮辱？我只不过是把实话说出来了吧。你们沃犬之裔早就成为过去式了，现在还指望着过去那句族语活着吗？‘沃犬之血，凯旋之证’？可笑可笑，来，莱姆，你站起来给大家看看过去赫赫有名的沃犬家族未来的继承人是个什么样子。”

他像舞会上邀请盛装舞女登场那般鼓起掌来，兴奋地笑得脸通红。莱姆不情愿地拖拉着身子，却被拉乌恩克伴灵的一声威胁怒吼吓得一激灵，他佝偻着背，目光躲躲闪闪，一双粗糙的手徒劳地试图抹平衣服的褶皱。和耀武扬威的拉乌恩克比起来，莱姆像是一只手足无措的初生羊犊。

他站起来后，众人才看清楚，原来斗篷之下的身躯身形臃肿，还跛着一只脚。“诸位看清楚了吗？”拉乌恩克举起双手，似乎是竞技场的主持在宣布今日的胜者，“这就是未来沃犬家族的族长，一个胖子，一个瘸子，一个结巴，一个懦夫！”他冲莱姆啐了一口，“迟早有一天你们会跪着乞求我家的帮助，今天先且收了你家的家徽又怎么了？”

“还、还、还、还给我们。”莱姆的声音中已透露出绝望与乞求，他从来只想做一位游历画家，但命运不济，他是沃犬一裔最后存活下来的孩子，不得不承担起重振家族的重任。“父亲特意叮、叮、叮嘱过我，不能把它弄、弄、弄丢了。”

拉乌恩克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他注意到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事情再闹大，父亲就该知道了。他拉了拉缰绳，双头熊转身准备离开。

“不要走，混账！”小犬莱特一跃，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拉乌恩克挑衅地挑起眉毛，“不要命了？”双头熊咆哮一声，直立起后腿，两只有力的熊掌做好了攻击的架势。

“莱、莱、莱特，等、等等！”莱姆着急地试图阻止他的伴灵，但他的动作十分迟钝，绊倒了自己。“啊！”人群中一些心软的妇人尖叫一声捂住了双眼，不忍心看莱特被拍成肉酱的场面。

熊掌的攻击终究没有落下来，因为一颗不知从哪里抛出的石头击中了拉乌恩克的后脑勺。

“谁？哪位勇士做的，站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啊？”拉乌恩克有些暴躁地环顾四周，虽然脑后没有出血，但他何时受过这种待遇。

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嚣，一位穿着栗色束腰长裙的红发少女从人群中面不改色地走出来，看也不看拉乌恩克，走到莱姆身边扶起了他。尾巴直摇地莱特跛着一条腿跑回伴族身边，发出“呜呜”的声音安慰他。

“你是哪个家族的小麻雀？”拉乌恩克有些迷惑，他从未见过她，难道是某个不要命敢得罪他的平民吗？

“我叫伊葛莱忒，来自祖笛城的玫瑰孤儿院。”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头上的犄角引人注目，有几位围观的人反应了过来，他们惊恐地将这一发现分享给周围的人。骚动像是投入水中的一粒石子，一波接一波地传开，人们拼命踮起脚尖越过人群想看清楚流言中的食灵鬼的模样。他们对恃强凌弱的拉乌恩克没有好感，对伊葛莱忒则充满了畏惧、好奇、鄙夷，所以没有人谁敢大声说话，大家都十分期待这混乱局势的走向。

拉乌恩克也联想起了上午的听闻，“你就是那个食灵魔女？”他上下打量着伊葛莱忒，感到难以置信。他想象中的食灵鬼应该身材高大健壮，然而眼前的女孩个子不高，腰肢纤细，尤其是皮革护腕下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捏就会碎。

见女孩默认了，拉乌恩克内心感到一丝慌张，他从小便听闻食灵鬼体内的「罪之力」十分强大，难道等会就要亲身体会了吗？

伊葛莱忒叹了一口气，平静地对拉乌恩克，同时也是对围观群众说道，“如果关于我身份的议论能够在一上午传遍祖笛，那我希望你们也能把这句话传出去——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使用「罪之力」，你们所见战场上的我，只会使用「元素操纵」。”伊葛莱忒的话犹如引燃稻草的火星，人群终于摆脱了对两人的畏惧议论起来，一时间，广场上人言纷飞。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听见女孩不会使用「罪之力」的发言，拉乌恩克安下心来，重拾了身为贵族的威严，冷眼问道，“利用我获得一个吸引注意力的平台？”

“不，”伊葛莱忒摇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我很讨厌的人。”

泽宛拉。

“呵，”拉乌恩克冷冷地笑了，“说说看？”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拥有你们拥有的东西，你们却爱以此去践踏他人的尊严。”

“哈哈哈哈，食灵鬼竟然有脸给我说这种话，你看看他那副窝囊样，”他指向莱姆，莱姆避开他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他们家族应该以他为耻。”

伊葛莱忒没有去看蓬头垢面的莱姆，她平静坦然地说，“世界只能看见外在，而总是忽略看不见的灵魂，我相信他。”

莱姆灰暗浑浊的眼瞳中忽然出现一丝光亮，他迟疑地抬起头，欧若的金光晃眼，某个瞬间，他似乎将逆着光的少女坚定平静的面孔错认成了画上所描绘的神女玛吉娅。“你、你、你为什、什么相信我？”

伊葛莱忒扬起下颌，冲莱特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因为你有一只勇敢的伴灵，我相信你也不会差。”

眼泪无声地滑过莱姆的面颊，他笨拙地擦去眼泪，沾满了灰尘的袖子拂过脸庞却又留下了污迹。他的父母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很明显，他们一直怀恨在心为何在瘟疫中死掉的不是最不成器的他。如果他的大哥或者大姐还活着，沃犬家族一定会有比现在更光明的未来，任何一个大家族都宁愿绝后，也不愿拥有他这么不成材的继承人。

阴云在拉乌恩克灰色的眼瞳中聚集，他想现在就拍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麻雀，他可是赫赫有名的摩比斯家族的次子，从小在众星捧月般的环境中长大，接受的是桑阳庭最好的教育，穿的是南境最昂贵的衣裳，就连他的马僮也雇佣的是学者的儿子，而她不仅把他当作一条狗那样扔石头，还出言挑衅他，在人群前让他出丑。他可以想象当父亲与兄长得知他不堪的遭遇时，会如何嘲笑他的无能。

祖笛城禁止斗殴，但如果是摩比斯家族的人，想必任何城市都会网开一面吧。拉乌恩克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面子夺回来，涅辛和艾蒙能一掌拍断碗口粗的大树，拍碎那个瓷娃娃的脑袋简直是轻而易举，他轻轻扯动缰绳，让双头熊做好进攻的准备。对他的意图丝毫不觉的麻雀还在和那个懦夫交谈，对他的举动完全不察。对，那只麻雀还是只食灵鬼，他这是在为维护祖迪的和平做贡献。

突然，他奇怪地感到双头熊的毛发全都直立起来，涅辛不耐烦地喘着粗气来回摇晃头脑，艾蒙阴沉的面色之下透露出焦虑，“你们怎么了？”他用只有它们听得到的声音问。涅辛和艾蒙没有回答，他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体内的原始本能在向他们发出警告，那是一股杀气，野灵的杀气。人类感受不到，只有兽灵们才能隐隐约约在空气中捕捉到危险的气息，它们的每一处毛孔都在传达着远古祖先留下的本能信息：你们被盯上了！杀气不是伊葛莱忒发出的，那个人，或者那头兽，不知潜伏在人群之中的哪个角落。

拉乌恩克不明所以，但他也受到了不安分的双头熊的影响，犹豫不决。围观人群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有几位胆大的甚至在对他指指点点，他低声咒骂了一声，“小麻雀！这次算你走运，你参加纹章历练吗？”

伊葛莱忒点点头。

“你别以为你欠下的债就不用还了，”他指指后脑勺，做了个威胁的手势，“到时候双倍奉还！”拉乌恩克咬牙切齿地说，他拉拉缰绳，双头熊慢慢地转身。

“我们的东西呢？还回来！”莱特不服气地撅起唇齿，露出尖牙。

拉乌恩克拿起沃犬家族的家徽晃了晃，不屑地说道，“纹章历练的时候自己来拿吧。”伊葛莱忒伸手拦住想冲上去的莱特，小狗不解地看向她，“我以为你站在我们这边。”

“被夺走的东西应该你们亲手夺回来，但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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