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被诅咒的女孩

“谢谢你，普夸厄。”灰溪说。它的道谢没有得到回应，普夸厄僵硬的脸部神情表达了他的态度，这在灰溪的意料之中。

大地伏低身子，苏希路安多将伊葛莱忒抱上它的脊背，那里宽阔如平整的岩台。随后他搭手，把诺维西也带上去。

普夸厄一把抓过诺维西的爪羊的缰绳，冷眼看着苏希路安多的举动。凝视女孩时湛蓝左眼中流露出的深情似乎情真意切。

普夸厄也曾被那只眼睛温柔地注视过，那时他还是一位个子矮小的瘦弱男孩，从苏希路安多的眼瞳中看见了一片无垠的蓝色大海，泛着波光。

他曾以为那片大海能永远包容他们，多么天真愚蠢。

迟早有一天，那个女孩也会意识到她的愚蠢的。

苏希路安多察觉到他的注视，对他微微一笑。

普夸厄移开了视线，毫不掩饰地发出轻蔑的哼哧，心中暗想，戏演得真好，大尾巴狼。

待诺维西和伊葛莱忒在大地身上坐定，普夸厄骑上爪羊，指着灰溪和苏希路安多，“你们给我乖乖地走在我们中间。别想有小动作。”

“是是，一切都听你的。”苏希路安多举起双手，顺从地回答。

普夸厄将右手两根手指放在嘴中吹响一个口哨，他们动身了。

刚走出没几步，突然，他想起来一件事。普夸厄策羊来到灰溪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那个丫头的伴灵呢？”如果意外出现的人不是苏希路安多，他应该早就注意到了。

他们有两个人，却只有一位伴灵随同。联想到女孩的伤势以及他们来自的方向，纵使普夸厄是石头心肠，也不免流露出一丝同情。失去伴灵的痛苦，是所有人类感同身受的。

灰溪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被恶魔羊撕开的那个豁口在风中被吹得有些发疼。“没有了。”

“......”普夸厄的喉头哽住一下，“节哀顺变。”他不无同情地说。等回到北望塔，他得叮嘱那些吃白饭的杂物兵好好照顾那个女孩。那些白痴除了制造麻烦和消耗口粮还能做好什么？要是连这个都干不好，他一定要好好给那些软脚虾上一课！

灰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话不应该是由它来说的。但伊葛莱忒迟早会面对其他人发现真相的事实，早一点总比晚一点好，“十几年前就没有了。”

“嗯？”刚开始普夸厄没有想明白灰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那丫头十几年前就失去了伴灵，那她自然也就没有「灵魂文字」的能力，因为「灵魂文字」需要人类与伴灵合体，通过「灵魂返还」才能使用。

那么她和苏希路安多从长者之林走出来是什么意思？他原本猜想他们两人是师徒关系，也许是在长者之林为马上要到来的纹章历练作特训。可如果她没有伴灵，也就没有作战能力，她拿什么去打？拿她那颗可爱的小脑瓜吗？

就在普夸厄疑惑不解的时候，一件他年少时偶然听闻的事猛然闯进了脑海中。

一个人怎样才能在没有伴灵的情况下拥有「灵魂文字」呢？这时，平原上吹来了一阵强风，吹开了少女的兜帽，普夸厄这下看清楚了。女孩头发的两侧冒出两只银灰色的犄角，形如短而弯曲的羊角，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恶魔的象征。

“难道说......”普夸厄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地背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就是她吗？“她叫什么名字？”普夸厄冷静下来，问道。

“伊葛莱忒，琉鸦之裔伊葛莱忒。”

没错了，出现在记忆中的就是这个名字。

那是只有14岁的莱特牛之裔普夸厄在祖迪城的暮光小径上去找小伙伴玩耍时，偶然听见两位路过的警备员说起的事。

帽檐遮盖住脸庞的大人在神色紧张地小声议论着什么。普夸厄踮起脚尖悄悄跟在后面，竖起好奇的耳朵偷听，“伊葛莱忒”这四个字蹿入了耳朵。

伊葛莱忒。

这是8岁时“吃掉”了自己的伴灵的食灵恶女的名字。

年幼的普夸厄喜欢听家里的老仆从讲故事。

特别是在大雪如雏鹰的羽毛般纷飞的寒冬，昏暗温暖的屋里生着火。凶恶的冬夜与离奇的故事十分相称。

壁炉旁眼神不太好的老仆从仍然固执地干着缝补的活，她让普夸厄帮她穿针引线，而回报则是她会为他讲述从远古时代便代代相传下来的故事。小普夸厄就搬来一个小木凳坐在她身旁，抬头看着双眼深陷在皱纹之下的老妇人，听她娓娓道来。

她知道许多故事，远古巨兽的灭绝、复仇者阿索尔、摧毁大地与山脉的巨龙战争、雾狼岛的末日、踏尘行者与象牙国度女王的爱恨情仇......老仆从信誓旦旦地肯定每一个她口中的故事都是真的，但普夸厄知道其中历史与传说参半，只有傻瓜才会全信。

不过有一个故事，即使老妇人不说，普夸厄也相信一定发生过。因为自他记事起，这个故事就被用来吓唬他吃蔬菜或者做个守规矩的乖小孩。

祖笛城的每个大人与每个小孩都知道它，他们也相信它也发生过，因为那个耸人听闻的惨剧的发生地，就在祖迪。

那个故事有关“莉兰达尔蜥之族裔”，人们更喜欢称呼他们为“食灵鬼家族”。

传说在很久以前——传说流传得太广以致于没有一个统一的时间，当时的祖迪远没有现在繁华自由。普通居民们都生活在几大以贵族自诩的家族的统领之下，为首的即是莉兰达尔。

莉兰达尔一家都是武艺高强的猎人，他们的伴灵是蜥蜴种的兽灵，宽阔奢华的家族宅邸的庭院中，便立有一只由来自异地的奇石雕刻而成的巨大蜥蜴，看守着家族大宅，也看守着被它统治的人民。

“莉兰达尔”这个称号在多年时光中沉积下的富裕、地位、名望与权利，统统都毁在第五任家主的手中。

传说中，这位家主不满于发动「灵魂文字」所需的条件，为了追求更自由使用力量的机会以及更加纯粹强大的力量，他瞒着自己的伴灵与家人，雇佣黑魔法师在从城中拐来的无辜人身上做实验。

终于，他找到了一种吞噬掉伴灵进而获得更完美力量的方法。

他的家人们跟随着他的脚步，男人想成为更强大的猎手、拥有更强大的「灵魂文字」，女人想要借此力量青春永驻、年华不灭。

就在一个晚上，莉兰达尔家族的人类歼灭了自幼以来便陪伴在身边的伴灵，他们“吃”掉了朋友，黑暗的力量在体内蠢蠢欲动，随时等待喷涌而出。

凭借这诞生于不光彩的罪恶的力量，莉兰达尔蜥之族裔消灭了其他贵族，成为了祖迪唯一的统治者。

权力能够抹杀生命，却抹杀不了自由的语言。

流言开始流传开来，人们窃窃私语。莉兰达尔家族的伴灵为何全都消失不见了、莉兰达尔家族与之前的失踪案什么关系、为何城中有那么多的黑魔法师出入......最终，有一位知情的黑魔法师说出了真相，惊骇中的居民私下里把莉兰达尔家族现在所拥有的力量称呼为「罪之力」。

杀害朋友谋取力量的深大罪孽。

莉兰达尔的家主不以为意，他甚至将这禁断的罪孽发展成为了传统。每一位长到一定岁数的孩子都会被强迫“吃”掉他们的伴灵，来巩固家族的统治地位。

几十年过去了，家主也成为了耆耄老人，天神们开始清算他过去的罪过了。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莉兰达尔上上下下，皆被「罪之力」所反噬，在月亮下变身为四肢着地、披着鳞片的蜥蜴人，嗜血丑陋，失去了理智，脑海唯一所有的念头便是杀戮。

讲述故事的人讲不清细节，因为细节没人知道。唯一确切的是，不知是哪位宅邸中仍有一丝理智尚存的人放了火，熊熊燃烧的火舌吞灭了整座宅邸，也吞噬了其中的怪物。

一夜的惨叫与咆哮声惊吓着祖迪的居民，天亮过后，人们壮着胆子前去查看，一地尸骸为惨剧落了幕。

自那以后，人们便称呼莉兰达尔一家为“食灵鬼”，宅邸的废墟至今仍存在于祖笛城郊外，昔日骄傲的蜥蜴雕像被岁月夺走了头颅，只剩下破败的身躯迎接岁月的风吹雨打，更为传说蒙上阴惨与恐怖色彩。

但莉兰达尔的传说没有随着家宅的倒塌而止步，斯里芬大陆的每个角落都流传着他们的故事，甚至在东边的亚莫海必大陆上某一位因孩子不肯吃胡萝卜而忧心忡忡的母亲口中，也能听见他们的名字。

多年以来，世上偶尔会出现一夜醒来伴灵消失不见，而后发现自己能够独立使用「灵魂文字」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长出了犄角，或如牛如羊如鹿。

这时候，人们就会说是莉兰达尔的诅咒灵验了。亡魂们看中他们灵魂深处不堪的阴晦，被其不洁的污秽召唤而来，他们缠上并蛊惑了那些本质邪恶的人。后者也是食灵恶魔，出卖朋友与恶魔交易，总有一日他们也会被反噬，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所以人们对周围人说，我们要孤立他们、咒骂他们、远离他们、驱逐他们。将他们远远地赶出我们的城市，永远将他们放逐。

然后呢？小普夸厄问，然后那些人真的被吞噬成为了怪物吗？

老仆从放下手中的针线，用粗糙的大手抚摸他稚嫩的脸庞。她说：“没有人知道那些人的结局，因为没有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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