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讲述者与倾听者

“你知道那玩应有多珍贵吗……”

路易本想用激烈的言辞，生动的动作，对女孩表述自己无处宣泄的情感。但一想对面站着的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加上看见阿尔芒赛可怜的小表情，以至于他越说越没底气，干脆坐在地上，不吭声了，只能叹气

阿尔芒赛用脚尖点地，微微俯着身，用一种谨慎的神情盯着路易的脸，一点一点试探着向路易靠近，像极了路易小时候家里养的猫

他叹了口气，冲对面的阿尔芒赛摆摆手

“没事，也没多珍贵”

说出这句话的路易觉的心都在滴血

这种驱动水晶以帝国的实力，可能连量产都能轻易做到；但在路易的国家，集全国的劳动力才能生产出十几个，尤其是他这种特化型，是从帝国“窃”来的最新品，只有像他这样最顶级的战力才有资格使用。而且那个盔甲陪了自己三四年，现在就这样把它的核心不明不白的喝到肚子里，这让路易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多年的老朋友

而且，他一直觉得这女孩跳脱的不行，因为她居然指着地上那一堆扭曲的线条说这是空间法阵，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会笑话她脑子有问题，

因为法阵不是一种说画就画的便宜产物

出于对自己水晶升天的小小报复心理，他决定吓吓这个脑子带点泡的救命恩人

路易突然抬头，唬得走到他面前的阿尔芒赛往后一仰

“你会画法阵的话，我有魔力啊！”

向法阵注入魔力来进行术式运作是每个高级士兵的必修课，路易在这方面还是有点自信的

怎么样，不行了吧，看你还怎么装

女孩闻言，挺直身体得意的打了个响指，笑容又浮现出来

她向左偏过身，左手伸向地面，以优雅的行礼姿势向路易示意她刚刚坐过的地方

貌似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居然没慌

路易起身走过去定睛观瞧，发现地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术式，都是用树枝在土里刻画的粗劣品

路易有点头疼，这些在土里画的魔法阵，纹路混乱看不清不说，还重叠在一起，貌似还有虫子在土里蠕动

这玩应要能运作，路易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知识都白学了

“你这个，能行吗?”

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路易真觉得她是在逗自己开心

“怎么不行，你身上的治疗法阵都是我蘸着火堆里的灰画的”阿尔芒赛不服的拿树枝指着路易腹部的右下处

“啊?”

路易低头一瞅，手本能得抹了上去

“唉！你干什么！”

等路易反应过来，法阵已经被抹掉一半，变成了一片灰黑色的污垢

包裹全身的温暖感骤然消失，路易感觉两腿一软，向后仰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更清晰了

“笨蛋！”女孩赶紧扑过来扶住他，让他慢慢躺下

十分钟之后

路易看着重新画好的法阵，心情复杂

他鼻尖冒出了冷汗，那是因为刚刚画法阵时他咬牙忍住强烈的痒感

更多的，是阿尔芒赛用实际行动打破了路易从小接受的理念。在他印象里，法阵都是复杂又繁琐的∶要用特殊的笔或者刻刀，精准的测量加上严格的规划设计，小心精细的雕刻在特定的材料上，才能发挥效用

没人能为所欲为的刻画法阵，哪怕是大法师也不行

所以魔法师才会分为法师和术士两种职业，前者研究如何使用，后者钻研回路构成

但是显然，眼前的女孩只用树枝和炭灰就做到了历史上最伟大的术士都没能做到的事

这不科学

路易终于还是无法忍住心中的疑惑

“难道你是帝国的大法师?泽里尔的圣女?还是……空岛上的大学士?”

他随口说了几个他认识的名人，想试探阿尔芒赛的身份

路易不知道那些世界顶尖的魔女是否拥有保持容颜的力量，但他见识过帝国大法师的威力，在战场上；他也听说过南方圣女的传闻，据说她无所不知；

他觉的空岛应该最有可能，不过他们的法律禁止上面的人私自来到的地面上，而这一届留在地面上的空岛人路易都知道。倒不如说全世界都知道，因为空岛总是世界关注的焦点。路易有幸去过那里进修，做为全国最优秀的年轻人，在那里见识过远超世界的技术

那不是一座城市，更像是一个机构。八位顶级的贤者居住在那里，引导世界的技术与文化

“瞎猜啥呢，”阿尔芒赛没好气的把树枝扔在他额头上“你说的那些我一个都不认识。还有，空岛是个什么鬼?”

“空岛就是……那个”路易伸手指指天上”每隔两年就会在帝国边境落下四个月的那个浮岛，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可是世界知名的大事，最偏僻的乡村里喂猪的农妇都应当知道的存在

“哦哦，那个啊……”女孩皱起眉头“这名字……也太土了”

“那可是全世界的学者都梦寐以求的圣殿，怎么能用土来形容!”

“啊，啊……回去得问问那帮家伙”阿尔芒塞戳着地小声嘟囔

路易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看来她不是帝国人

帝国的人肯定知道空岛，因为空岛的落地点就是帝国边境

而她究竟是谁，对路易来说并不重要

路易放松了许多

“总之，我不是你说的那些什么有名的人”阿尔芒赛拍拍胸脯，又抬眼想了一下

“嗯确实不是”

她的身材完全被麻布长衣遮掩，这让她的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是在敲钟，她自己就是钟

“不过我确实是上面的”

不言而喻

路易挑起眉头

“这一届下来传授知识的人里没有你吧”

“呃……我坐飞毯的时候被风挂下来了”

路易弓起手指朝着她的脑门毫不犹豫就是一下，阿尔芒赛顿时吃痛抱头

“真亏你编的出来”

说这一会话，路易对她口胡的本领深有体会

不对，仔细想想，她说的貌似都是真的

不会真有飞毯吧

“诶呀，问那么多干嘛……偷渡一下而已……”

‘偷渡’一下?

路易抱着怀疑的眼神把阿尔芒赛从头到脚扫视一圈，不禁乐出了声

他不信

但他不打算说出来，因为她的寒酸样确实像个偷渡者

“你们的法律不是很严吗?”路易干脆就当她是个偷渡者。他想起了在空岛留学时向导搬来的厚厚一打法律条文，

“像你这样在非着陆期间来到地面的，我记得连空籍都会被开除吧”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都下来了难不成还能上去?”阿尔芒赛哼了一声“只要下次着陆时偷偷回去就没问题了，我在那边有关系”

说着说着，阿尔芒赛的下巴就扬上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尔芒赛觉得这不算什么，可路易却暗暗记在了心里

这可真是个胆大的女孩

没准她说的是真的

路易真心佩服她的勇气，或者说鲁莽。他作为自己国家的最强者，得到了数不尽的特权，可也没敢忤逆过国家的法律

“不说这个，你到底能不能赶紧工作。”女孩白了路易一眼，拿脚指了指地上的法阵“你再不来点实际的，我们都要交代在这。没见过你这样的笨蛋，睡醒第一件事先把火踩灭，现在饭和水都没的吃了。”

路易无话可说，只能蹲下遵从指示

他把手按在其中一个法阵中央，尽可能保持不动以免破坏这些脆弱的土画。魔力在他手上聚集，法阵上的术式由内向外依次发出微弱的黄光，一个空间被打开了

原来这是个空间法阵，虽然这种法阵非常简单，但据路易所知，这是只有高层人民才有权私人使用的

出于各种原因，各国都不约而同的禁止了空间法阵的传播与普及，平民只能使用公共设施的空间法阵

路易一边保持魔力供给，一边在脑海里进行各种猜测

随手就能画出复杂的法阵，不用任何特殊的材料，却一点魔力都没有，还是空城上偷渡来的。

路易觉得这不现实，没有人会教一个没有魔力的人魔法，也没有哪个没有魔力的人会去学习魔法

我还在做梦吗，没有吧

谁会学一个永远没法用的东西呢?

路易想起身后的阿尔芒赛，鬼使神差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之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啊”

说完路易就后悔了，他不该对陌生人这么说话，实在是没有礼数。尤其是对一个刚刚救了自己的人。就算她发生过什么事，又凭什么要告诉他呢。

再说自己根本没资格去问她

路易觉得自己离开了祖国，过去的礼节也跟着消失了。

但是显然，女孩没给他后悔的机会

阿尔芒赛抓住他的后脖领往后一扯，差点把他破破烂烂的上衣彻底扯下来

“哪那么多废话，起开”她嫌弃得摆摆手“不准翻女孩子的私人空间，转过去！”

他听的出来，这是无视的意思

果然不该问啊

路易只能听话的背过身去，同时手留在原地保持魔力供给

虽然他重伤初愈，魔力少得可怜，但启动这个法阵都轻轻松松毫不费力，这么看来她是真的一点魔力都没有啊。

不过路易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自从他醒了之后一直是他在询问阿尔芒赛各种事，像个查户口的烦人精一样。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偏过头，决定对着在身后在法阵里不知道翻什么的阿尔芒赛表达他的决心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没有”

秒回

女孩埋头翻找物品，头都没抬一下

“……”

路易感到很沮丧

估计是刚才他不经头脑的发言惹恼了这位大小姐

但他有些事必须要确定

“你知道吗，阿尔芒赛”他突然自言自语起来

“帝国刚刚和菲斯进行过一场战争，不对，应该说正在进行”

路易想通过自己的身份来引起阿尔芒赛的注意，他小心的观察伏在地上的女孩的表情，但是因为那个脑袋太低还全是灰，什么都看不到

这里只有他和阿尔芒赛，路易必须要确认她对他的态度，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他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如果阿尔芒赛对他产生敌意，他就孤身离开；要是阿尔芒赛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而仇视他，那他也会把命还给她

他可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但他害怕，怕唯一能说话的人也离他而去。他更怕这样的自己毁了一个善良的人

路易鼓起勇气，他想说很多。说说他在战场上的见闻，说说过去艰苦的日子，说说战友们英勇奋战的身姿，说说自己手上的血和日渐麻木的神经，说说每一晚睡觉时眼前硝烟弥漫的天空……

越想，他的勇气就越少

到头来，说出口的只有一句

“你不该救我……”

他想继续说下去，但女孩的动作，打断了他嘴里的话

阿尔芒塞正从法阵里把他的盔甲一件件拿出来，地上堆起一片粘着血迹的铁疙瘩，而她本人还是一样看都没看路易一眼

“你有空在这啰嗦，不如赶紧把你的破烂装起来”阿尔芒赛没好气的说“我看里面的法阵挺全，等我再找个水晶给你换上”

“这很重要阿尔芒赛，请听我说完”路易看着阿尔芒塞把盔甲一件件拿出来，

粘血的铁甲，熟悉的味道，他的记忆骤然清醒

他呼吸开始急促，舌头在打结，说每一句话都显得异常艰难

阿尔芒赛能感到他的手在颤抖，因为空间法阵的入口明显不稳定了

她掐着腰转过身直视路易的眼睛，无奈的撇撇嘴

“听着路易，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告诉你”阿尔芒赛叹着气

“你曾经做过什么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懂吗?”

路易愣在原地，手上的魔力输出顿时停止

这不是因为她的话而震惊，而是因为他的内心在颤抖

大脑空白中，记忆像幻灯片一样闪过

这么长时间了，背负着无数罪责，他的生活异常艰辛，以至于身体在睡觉时都会不自觉的打冷战

战争的罪孽扣在他的肩膀上，几乎将他压垮

这不是正义的卫国战争，也不是荣耀的去捍卫民族

正面面对帝国，他的祖国毫无胜算

他违背了约定，在争夺空岛降落点所有权的友谊战中用无情的手段毁灭了敌国的有生力量

甚至包括跟他一起的战友们。上面的指示是，除他之外，无人生还

帝国虽然愤怒，但无力再战，直能和谈。自己的国家付出的代价，仅有他这支小队而已

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了和第一大国平等交流的机会

这是好事

但帝国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恨不得生吞了他；他的人民认为他背叛了祖国的道义，都高喊着要求审判他；

他没有反抗，没有辩解，这是他的责任

他不后悔为国家尽忠，因为是他自己的决定

但人类的道德观，已容不下他

“你走吧，只要能活着，走到哪都行”

这是他离开祖国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的母亲为他披上黑色的斗篷，最后一次送他出门

但地面没有他的容身之所，连个愿意正眼看他的人都已经没有了。遇见他的人，要么逃跑，要么疯了一样要取他性命

他想找人诉说，可又不能说，只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为止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知道自己应该被世人怎样看待

过去他的人民称赞他是带来光明之人，现在他只想默默的死在黑暗之中

他累了

他希望一把刀，一颗子弹，或者一束火焰，去洞穿他的身体

他等来了帝国大法师的怒火，

他希望自己能就此灰飞烟灭，他也不想思考究竟是谁对谁错，只想逃离这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足够毁灭整个都城的魔力都没能让他如愿

凭什么?就因为你踩了我一脚，我就还要留在这该死的人世?

“你不觉得我该死吗?!你就不怕我吗?！”

路易突然疯了一样扑上去，掐住了阿尔芒塞的脖颈把她摁在了地上。赤红的双目，直直的瞪着面前的人，浓郁的杀气从他身上涌出

这没能吓到面前的女孩

“还行吧”

阿尔芒塞的表情显然还没有刚才她编瞎话时更有张力

这是什么回答

没有人群那铺天盖地的恶意，没有恐惧与愤怒，就好像小时候的玩伴一样，只是天真单纯

你讨厌我吗?

还行吧，

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平淡中的慈悲，路易以为自己此生已经无法再见到

见到这种能说话的机会

哪怕只有一个人，路易也知足了

路易的双手下移，猛地抱住了躺在地上的阿尔芒赛，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颤抖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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