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理解（中）

后来一恒去医院换了药，病情终于稍微稳定下来。期间在校内见过他几次，精神状态还挺好的。偶尔一起喝奶茶，他会跟我说起自己看不进去书，脑子好像被糊住了，动不了。听他说这话我也是很有体会的。我在严重的时候也曾精神无法集中，脑子无法运转，频频跑去上厕所，有时候整个人焦躁不安。于是给了他一些建议，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忽然有一天，他发消息跟我说他熬不下去我立刻警醒起来，问他在哪。他说在上课。我又想起那天本该是他定期复诊的日子，他跟我说过有时候为了上课就不去复诊了。

我问他：“你去看医生没？"

“没。”他回答道。

“几个星期没去了？"

“两个星期。”

“你怎么能不看医生！”我很生气，“你今天必须去看医生。”

“今天体育考试。”

“你跟老师说一声，早点考完早点去医院。等会医院就下班了。我现在去找你。”

“好吧。”

过去的时候碰上一恒的爸妈，我跟他们说一恒的情况。他们之前并不知道，一听我说也急了。我见到一恒就把他叫出来，他似乎并不情愿去看医生。

“你这样不按医嘱是会出问题的。”

他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地说：“感觉去了也没用。”

“不行，今天一定要去。”

我们把他带到医院去，他一路上说自己快撑不住了，想哭又要强忍着不许自己哭出来。到了医院，他几近崩溃，说话都带着哭腔，我握紧他的手，不断鼓励他。或许我无法知道他当时的感受，但是他传递出来的强烈的痛苦我明显地感知到了，而我除了安慰，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在排队的过程中，他还一直念念不忘他晚上的课。“晚上有门实验课要迟到了。”

“课迟到一会没关系，医生一定要看。”我坚定地说。他又说自己约了24小时危机干预，晚上下课就去。我听了有些震惊。这说明他现在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令人感到庆幸的是他本身强烈的求生欲望目前还稍占上风，指导着他的行动。我知道，当他说出“我撑不下去了”这种话的时候，其实是渴望有个人能在他深陷泥潭的时候拉他一把，这是一种强烈的求生本能。

“晚上的课就不去了，今天你可以请假的。”我说。

“不行，错过了就不好了。”他很执拗。

我屡次劝他请假回家休息，他的父母也劝他，可是他倔得很，非要去上课。看完医生之后，他果然强撑着去上课。我和一恒的爸妈在教学楼下的长椅上坐着等他下课。“今晚真是麻烦你了。”一恒妈妈说。

“没事，一恒怎么说也是我朋友。而且我能理解他的一些感受。本来理解他的人就不多，我作为能理解他的人却不来帮他，他还能怎么办？"

“对啊，他的很多同学老师都不能理解他。”

“他是不是经常被别人说‘作’、‘矫情’、‘无病呻吟’?”

“对啊，包括那些经常跟他在一起的同学，都说他这样是任性。”

“是啊，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一恒的感受。有太多人不了解还拒绝去了解，只凭个人臆测就对别人下定论。他在生活中得不到肯定和诉说，爆发就是迟早的事。”

“在家里他还经常会打我们，我们问他到底需要什么，他又不跟我们讲。”

“阿姨，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讲，我只能跟你说，作为一个孩子到底是怎么理解您一一作为一位母亲所说的这句话的。

首先，您说‘到底’这个词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是不理解、责备、不满的情绪，作为一个孩子的角度来说，显然不能接受；其次，您说的这句话让我想起我小时候我父亲跟我说的一句话‘我给你们吃给你们穿，你们还想要什么？'，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不是想要什么奢侈的物品，我们只是希望能够被理解，能够被爱。”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他也说过。以前他小的时候，那个年代还是一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我白天要忙，他爸也要忙，都要拼命赚钱。一家人一天就没几个小时在一起过。他那时候闹，我们都不知道他闹什么。他就哭着喊‘我不要玩具车，不要玩具飞机’，我们就问他到底要什么，他又说不出来。现在我们是明白了，但是已经这样了。”

“是的。尤其是一个小孩子，他不懂得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很需要你们的陪伴，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怎么去描述。他还不懂得说要陪伴要关心。他有苦说不出。现在他长大了，父母给的坏印象一直没有消除，却依然找不到地方去诉苦。他不能跟他的同学朋友说他的父母怎么怎么不好，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里父母是伟大神圣的，父母说什么都是对的，不能忤逆父母的意思。可是父母也是人，人哪有不犯错的呢？要是你跟别人说你父母怎么样不好，一定是要被骂白眼狼，一定会被认为是不肖子孙的。因为大家都觉得父母即使有错也不能说出来的。这么多年来的痛苦和压抑，得不到宣泄，是一定会有问题的。”

“对对对，他的室友就私下里跟我们说过，他们受不了一恒骂父母的行为，所以对他很不待见。可是那时候我们不懂啊。而且我和他爸并不相爱，经常吵架。其实夫妻吵架很正常，关键在于吵完之后的互相理解和包容，但是我们缺少爱的基础，一恒就天天看着我们吵架。我当时也是想着自己年纪大了，找个条件不错的嫁了就算了。”“阿姨就没有考虑过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

“其实你们可以……”

“你是说离婚？"还没等我说完，阿姨就打断了我。

我听了吓了一跳，其实我只是想建议他去试试专门解决家庭矛盾，修复家庭关系的咨询机构。她还没等我说话，就又抢着说了：“其我是有想过的，但是后来想想算了，都这么大纪了，还折腾什么。”

我只好什么都不说，开始静静地听她说，听诉说这么多年来她心里的苦痛，控诉一恒爸爸的各种错误行为，说了很久很久。我就听着这位爱子心切的母亲、恨夫不成钢的妻子、委曲求全的儿媳、雷厉风行的女强人诉说着她的故事，她也很需要一个人来理解。

直到一恒我发消息说他做完实验了，我才打断阿姨：“听您说了这么多，也感受得到您在这么多年受了很多苦，背负了很多责任，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您说不出来，就像一恒他也有很多苦楚说不出来一样。而且可以知道，一恒的爸爸在这个过程中，其实也有很多地方可能由于没有良好沟通导致的被误解，苦闷的心情得不到宣泄。其实你们可以尝试着沟通。”

“试过的，行不通的。”

“我在听您讲了这么多，其实我发现你们沟通交流的模式是存在一些问题的，或许可以尝试新的模式。现在一恒做完实验了，我们还是先去找他吧。”

一恒妈妈又是道谢一番，我也很感慨：“其实我还要谢谢阿姨，是阿姨给了我和父母沟通的思路。今天我只是跟您讲了作为一个孩子可能是怎么想的，而您也告诉了我站在父母的角度是怎么想的。”

然后一恒妈妈叫我去找一恒，她和他爸远远躲着。因为一恒说不想见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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