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了平日对下属直白利索地下命令,然而月下毕竟不是他的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这“理所当然”的做事风格,当下歪起脑袋轻“咦”一声,俨然一副反问你在叫我的模样。
见状,沈淮景眉心一锁,微微没了耐心,肯定道:“是让你带路。”
月下做了难,瘪着嘴下意识地看向她爹,后者则面无表情,只是模棱两可地颔首。
这算哪门子意思,到底能不能去?月下内心苦闷一声,旋即勉强挤出个微笑:“敢问大人,是去作甚?”
“你不用管。”
这话倒颇噎人,月下掩面轻咳两声,脚尖一下又一下地轻轻蹭着地面。她略略疑心着到底要不要去,又怕是个圈套,万一自己就稀里糊涂地被认定为是那小贼的同党,岂不是比六月飞雪的窦娥还冤。
“月下,既然大人亲自来找,你就去一趟吧。”陈义生依旧面色淡然,连说话的语气也没点感情,似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陈大壮同月下稍稍吃了一惊,琢磨着爹爹平日里最忌惮锦衣卫,怎么这次面不改色心不跳,答应的如此利索。
还是因为,“如今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所以不得不低头?
不过既然他发话了,月下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于是两步挪到门口,冲沈淮景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您先请。”
沈淮景淡淡瞥他她一眼,并没有说话,反而是路过陈义生身前时,微微颔了颔首。
见二人悠悠离开,陈大壮不禁急道:“爹,你怎么能让月下跟他们走!”
“沈大人是镇抚使,他的命令,我等平民不敢忤逆。”
陈大壮拍了拍脑门,琢磨不出来老爷子大反转的态度到底是为何,却仍道:“就算是这样,以月下莽撞地性格,就怕和他们锦衣卫生事端,我得跟过去看看。”说罢撩起步子就要杀出门去。
门外,却蓦得伸出一只剑柄。
陈大壮便顺着那剑柄望去,见来者是个身着藏蓝色便服的男子,此时正用清幽幽地目光盯着他。
陈大壮不禁蹙眉道:“你是作甚的?”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避让。”
对方说话干净利索、不容反驳,陈大壮默住了,良久才回头看他爹爹。陈义生却施施然倒了杯茶水,面无表情,俨然是副身在局外,只需冷眼旁观的模样。
谷雨的时节,夜间多少仍有些冷意,小风冷飕飕地吹着,十分难熬。月下自小就体寒,加上身后还有位“冰山”似的大人,这会儿不禁双手抱臂,以求保暖。
上官府所处的整条街,清幽幽一片,少有人走,大不及东街的热闹。只有各个府邸门前挂着的草灯笼映着凉凉的光,拉长二人一前一后的影子。
约摸走了一会,月下稍稍放慢步子,忍不住嘟囔道:“有钱人住的地方都这么僻静吗?想我们东街,虽然靠着永定河,但是人多,热闹了也舒服些。”
沈淮景没有搭理她,似是在想事情,目中犹如漫上一层大雾,深得看不见底。
适逢一阵风阴冷冷地吹开,寒意刺骨。月下登时打了个寒颤,鼻子一吸,开始不由自主地蹦蹦哒哒,寻思着这样能够暖和一些。
踢踏的声响回荡在空灵的夜空之下,颇为突兀。
熬过一阵子,沈淮景终于忍不住,蹙眉道:“别乱跳。”
月下当即怔住——没想到他还管这个!于是跌下脸来,委屈巴巴道:“大人,这天实在忒冷了,小的不过想暖和一下。”
“冷不死你。”他拢了拢衣袖,漫不经心道,“我看着不舒服。”
“……?”这算哪门子歪理,纯粹就是找茬!月下努嘴忍不住想反驳几句,蓦得记起爹爹素日里的叮嘱,念及对方实在不是她能惹的,就算动了手,她在这位大爷眼中也不过是只拳打脚踢的猫。
想罢,月下当即心中气馁,长出一口气,将卡在嗓子眼里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等把你送走了,我才懒得陪你。”
她兀自很小声地嘀嘀咕咕着,沈淮景却冷不丁来了一句:“说什么?”
月下连忙打着哈欠敷衍他:“没什么,小的只是觉得月黑风高、夜间甚冷,怕您着凉。”
幸而沈淮景也懒得追究,不过随口一问就过去了。
凭借记忆,月下带他走过一条长街又拐了个巷子,最终停留在上官府门前。
世人都晓得,商贾同官家大有不同。
伏在天子脚下,官家人需要处处小心谨慎,稍微张扬可能就会被仇家参上一奏折,弄不好还会被抄家充军,因而官家人即便有钱,为人处世也会低调些。而商贾所顾忌的便没有这么麻烦,作为平民百姓,他们只要乖乖纳税,也不会翻起什么大风浪。
此番前来的上官府正是商贾之家。月下站在府邸门前,两团朦胧的烛光正把牌匾照得清楚。只见上面有书三字“上官府”,笔锋遒劲有力、华而不俗,一打眼便知出自某位大家之手。
再看门上的一对漆着古铜色光泽狮纹鎏金门扣,价格不菲,月下不禁“啧啧”两声,心道,也不怕别人给偷了,后来又念及自家已存在二十年的桃花木门,摇摇欲坠,不禁感慨,原来有钱是可以这么张扬的。
“大人,这便是上官府,钱袋是上官老爷的。”胡乱感叹一阵子后,月下哈着腰讪笑道,“如果没有别的事,小的就不打扰您了,告辞。”
虽然目睹奢侈也颇为羡慕,但那毕竟是旁人的,倒不如几个铜板一碗小元宵来的实在。想到香甜软糯的小元宵,月下不禁吞了吞口水,脚底似抹了油般就要跑。
不料,林景珩伸出修长的手,不偏不倚刚好一把拎起陈月下的后衣领,冰凉的指尖碰触到她温热的脖颈,月下不禁缩了缩脖子。
“去敲门。”他自不去看她,只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令。月下狐疑地看向他,心道,这又是唱的哪出戏,你自己不是有手吗?却见沈淮景正斜睇自己,月光倾泻而下,勾勒出他的侧脸,略显三分冷疏。
月下自不满低声道:“好,我送佛送到西。”脚下颇诚实地朝门走去。
叩叩——
片刻后,出来个小童,模样十一二上,半敞着门,只露出个脑袋。他上下打量一番月下后,警惕道:“作甚的?”
月下旋即侧身至一旁,让他看清楚汉白玉台阶下的人,而后耸了耸肩:“我不作甚,是这位大人找你家老爷有要事。”
“大人?”小童兀自重复一遍,仍是犹豫。沈淮景却已提前上前两步,撩出自己的制牌:“官府办案。”那小童看后,脸色一变。即便黑灯瞎火,月下还是看清楚他脸上不言而喻的惊慌。
“果然还是制牌好用。”她叹道。
不等小童颤颤巍巍地开口,沈淮景便收起刻有“锦衣卫”三字的制牌,又道:“不必通报,带我去见你家老爷。”
“大人是怕打草惊蛇?”月下凑上来,抿了抿嘴角。
沈淮景瞥她,而后颔首。
月下便竖起大拇指,自觉奉承着:“不愧是镇抚使大人,有备无患啊。”心下里却道,这下我总能拍拍屁股走人了吧?她一边想一边停在门边,预备随时开溜。再者,把目光放长远了想,倘若上官家真有什么猫腻,见是她带人来的,那还不得记恨死她!
月下做事虽不够思前虑后,但也不傻,这一层道理整得明明白白。
不料,沈淮景跟背后长着一双眼睛似得,进门稍顿,便开口道:“你,跟我进来。”
“大人,这不好吧。”月下摸了摸鼻尖,嗫嚅犹豫道。
“快点。”
这位爷又是甩什么架子?
月下闷哼两声,心下闷闷不乐道,早知抓个贼这么费事,她就不该贪那三百文,而今跟着沈大人到处转悠,又冷又饿,还要拉仇恨!
许是小童着急引路,又见月下竟愣在原地,不禁催促道:“姑娘,进来吧。”月下这才点头,颇忿忿地撩起碧色褶裙跨过门槛。方才那小童立马关门,打了个纸糊的灯笼,在二人身前引路。
“大人,小的不太明白,您办案,为何我还要跟着您?”月下搓着手,呵了口热气,顺便打量了一下周遭的园景。
沈淮景伸手挑开斜出的桃木枝丫:“凡是接触钱袋的人,必须都要留心。”
合计着是把她当同伙了!
“可我也不像坏人啊。”她忙着解释,眼神散乱,一不留神就绊在了路旁横出的什么东西上。
月下当即暗骂一声“不好”,想努力稳住身子却又来不及。倒是前面就站着沈淮景,她一个急中生智,伸手一圈,稳稳当当地抱住沈大人的胳膊。
这一抓突如其来,沈淮景蹙着眉瞥了瞥她抓得颇紧实的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她站稳后果断抽出了胳膊。
月下收手,讪讪一笑:“多谢大人,小的冒犯您了。”旋即又怒目回头看去,心道,什么东西敢给你姑奶奶使绊子!却见方才那黑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威胁似的露出一口冷森森的尖牙。
“汪!”那竟是只凶神恶煞的大黑狗。
月下当即破口大骂:“你大爷的!”
沈淮景闻声斜睇,身后已不见了月下。原是她早已在那一声“汪”的尾音未结束之时,蹭的跳上了旁边的那棵桃花树。
她此时正牢牢地抱着树的主干,目光中的惊恐之状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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