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那种

这时桑九正跟邵远扬坐在咖啡厅聊天。

实在太早了，咖啡厅刚刚营业，没什么人，很适合他们两个短暂的重逢。

桑九挂了电话，邵远扬问：“夏离？小夏？”

“对。”桑九抬眼看了看邵远扬的表情，他的眼睛还是大而明亮。

“你们一直有联系？”

“不是，上次小芸结婚的时候才又见到的，很多年了，她变化挺大。”

“人总是会变的，不可能永远留在学生时代。”邵远扬低头抚弄着咖啡杯。

“你......公司现在挺好的，真为你感到高兴。”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生硬了呢，邵远扬是个商业奇才，人精，长于言辞，惯会处理各种交际难题，可面对昔年好友由衷的高兴，他却不知道回一句什么话才合适。

“你也是，终于实现了你的梦想。”他端起咖啡隔空举了一举，算是庆贺。

“远扬......”桑九犹豫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放在桌上，用手推过去，“这个，给你。”

邵远扬盯着那张银行卡，是熟悉的颜色和号码。

“什么意思？”

“这是我该还你的，我说过我要还的。”

“不用了。”邵远扬开始撕手指上的倒刺，不去看他。

“这是我欠你的。”

他看着他长久无话，那些住在一起的日子，他们从来不分彼此，到如今，他特地来一趟他的城市，是为了还钱，还是为了两清呢？

“怎么，两兄弟还要明算账啊？”邵远扬觉得有些无力，随即又将这种感觉变成调侃。

“你公司现在也在融资，是用钱的时候。”桑九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想投我啊，那怕是少了点哦。”

桑九不太会讲笑话，认真道：“那你要多少，我去筹钱。”

“唉，你的钱都是你妈妈管着，你能支配多少……”

“主要也没挣多少钱。”

邵远扬看着他，有一瞬间的错觉，他仿佛以为，大家还能回得去从前那些打打闹闹的样子。

“我挺羡慕你的，章秋。”

“为什么？”

“你能一直保持这种赤子之心，在你们那个圈子，真的很难得。”

“我以前就说过，我从来不是想进娱乐圈，我只是想做音乐。”

“嗯……我知道，以前是我误会了。”

这些年他们不联系，但是他一直关注他的动态，桑九虽然小火了一把，但他的重心还是在音乐上，不接电视剧，一年接一两部电影，看重剧本的质量，无所谓是不是主角。

桑九在影视圈虽然很佛系，但在音乐上一直不断钻研，现在又吸纳了民谣的风格，让他的体系更加成熟和经典。

两人又陷入奇异的沉默。

“哦对了，我带了你喜欢吃的糕点，稻香村的。”桑九拿出礼盒递给他。

“我......已经很久不吃甜食了......”

“是吗......”桑九的手在空中有些凝固，不知道是否该收回来。

“谢谢。”邵远扬还是接了过来。

过往的一切又翻涌起来，他们曾经相依为命，最后却互相攻讦不欢而散。他们明明都记得那时候对方说过的狠话，那个夜晚崩溃的痛哭和决绝，这些年过去了，没有人释怀。

所有人都以为邵远扬不去参加季芸的婚礼是因为跟她短暂的无疾而终的旧情，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他只是在躲避他，他无法在众人面前装作他们还是少年友爱的样子。

长久的静默，咖啡勺碰到杯子发出轻轻的叹息，邵远扬终于坐不住了。

“我公司还有事，就不能送你了。”

“你的卡，拿好。”

“这点小钱，我不在意。”

说着他起身要去结账。

“远扬。”经过桑九身边时，他拉住他，“这笔钱我用了，不是原封不动的。”

邵远扬背对着他，互相看不见表情。

“我......很后悔说了那样的话，我当时只是太......我们都那么不理智，对不起......”

邵远扬的手有些颤抖，他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星光闪烁。

“对不起，这几年我一直想跟你说这句话，可是我......”

“别......别跟我说这样的话，是我的问题......”他转身拍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问题......”

“但那也不是什么错，我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方式......来处理......”桑九内疚地低头，“我却用了最坏的那种......”

邵远扬的眼泪快忍不住了，他想要尽快逃离。

“都过去了......章秋......”

“没有，我知道没有过去，从现在开始，我们试着让它过去吧，好吗？”

“好……”

他仍然没有带走那笔钱，他曾经留给他度过难关用的，即使两个人当时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他走之前还是惦记着他的梦想。

走出咖啡馆，他沿着消防通道的楼梯往下走，那里昏暗得看不见台阶，他走着走着就滑了一跤，索性坐在地上，摸出了打火机和烟，点燃之后狠狠地吸了一口。

戒烟很久了，他今天来的路上在便利店买的，不知为什么，就是突然想抽支烟。然而陌生的浓烈的味道把他呛得直流眼泪咳嗽不已，这种来自身体里的抵抗渐渐变成痛楚，他从抽泣到呜咽，继而放声大哭。

是的，桑九就是他心里最深的伤口，长年无法痊愈，难以结痂。

桑九当年成立“风起时”乐队，他的诗社就叫“随风”；

桑九去北京，他就签北京的工作；

桑九做音乐，他就创办音乐平台；

桑九清高自持，他就必须深谙世事老练圆滑；

......

可最后他说，你看你那油腻的样子，四面讨好到处低头，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他难以争辩，这些年做过多少违心的事说过多少恶心的话呢，他不想回顾。创业有多苦，又有谁真正知道？

那天他陪投资人喝得烂醉回来，仗着酒意，对桑九破口大骂，你，少TM给我装，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你凭这张脸搔首弄姿的时候呢？！......如果不是我，你哪来的出路？！

桑九气得浑身发抖，他从来不靠这张脸，他也从来不去舔谁的资源！如果说拍MV也算搔首弄姿的话，那他真的无话可说。

很无奈，他看着邵远扬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世俗的模样，他觉得他们终于不再懂得对方了。

他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再出来的时候，他拖着行李箱，背着吉他，像刚搬进来的时候一样。

邵远扬在客厅抽烟，是的，那个曾清新如雨后青竹的男孩，他喝酒、抽烟、出入各种声色场合......资圈有多乱，他就有多见识广博。

桑九把钥匙放在他的桌上，说了声，“我走了。”

他们以前也常常争吵，可是这一次，邵远扬突然那么害怕，他觉得，他是真的要走了。

他扔掉烟头，冲上去抱住他，“别走，别走......”

桑九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令他心里涌上异样的情绪，他们日常打打闹闹也好，肢体接触也好，都是纯哥们式的点到为止，但是这个拥抱，贴得太近，搂着他的腰，是难以描述的触感......

他猛地甩开他，“你干嘛！”

邵远扬被他甩倒在地上，痛得哭起来，边哭边喊：“我不干嘛，我还能干嘛？！这些年，我为什么做这些，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确实看不懂你了，你所追求的功成名就，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功成名就......”邵远扬忽然笑起来，“是啊，谁不是追求功成名就呢，你不是吗？”

“可是我不像你，我懂得分寸，懂得拒绝！”

“所以你一直红不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哈......”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这样的话，他明明是精心地呵护着他的，不管他站在顶端还是隐于人潮，那是他心里唯一干净的地方了。

“呵呵，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那我真是谢谢你了，贵公司给了我这么大的恩惠，帮我宣传，给这么大的排面，请你明天就给我撤掉，不！现在就撤掉！”

桑九去拿他的手机过来，狠狠塞在他手里：“打电话，把我所有的作品下架，快打！”

邵远扬那句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此时不知道怎么挽回，低下头讪讪的不说话。

“从现在开始，我不需要你的恩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互不相干。”桑九蹲下来吼他，又推了他的肩膀，让他抬头。

邵远扬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不安地伸手抓住桑九的手臂，慌张地吞咽着哭腔：“我不是......你别这样......”

“你特别享受这种罩着别人恩赐别人的感觉是吗，你特有成就感是吗？踩着我让你很自豪吗？”

“章秋！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救世主一样，特别英雄改变了世界啊，那你怎么还天天跟狗一样爬回家呢......”

“不是不是不是......因为我爱你啊......”

他的辩解和表白混杂在他的控诉和责骂里，两人都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邵远扬闭了闭眼，清晰又苍白地说。

“你TM再说一遍！”

“我爱你，从读书的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你......”

“你......”桑九从头凉到脚，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又好像从邵远扬认真的表情中读懂了。

“是，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是一个男人，爱另一个男人的那种。”邵远扬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他看到桑九的惊疑、恐惧、嫌恶......

桑九迅速退开，离他远远的，他不可置信地对他大吼：“你疯了吧，你有病吧！！......”

“是啊，可能就是一种病，这么多年，你感觉不到吗？”邵远扬起身想要拉他，却被桑九用力打开：“你滚开！你太TM恶心了！滚！......”

邵远扬便不再靠近，原本，他只是想拉他起来，这样坐在地上吵架多难看，坐在沙发上，彼此冷静地聊聊过往，多好......

他又不想要什么回应，他怎么会不知道这只是自己无望的守候呢，只是想让这种相伴久一点罢了，等到他有了终生伴侣，他再体面地不动声色地告别……

可是桑九被吓到了，不管是酒后的疯话还是故意说出来恶心他的话，他都无法接受。

“章秋……”他想把他挽留在这个房子里。

“闭嘴，别叫我的名字，你太让我恶心了！”

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炸裂的信息，这又是什么无耻的游戏？太荒唐了！太肮脏了！他踉跄着起身，拖起行李匆匆地摔门而去。

他在他逃离的背后，绝望地瘫倒在地，用力地嘶吼，干嚎，呕吐……却流不出眼泪。

还苦苦撑着干什么呢，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信念，桑九有自己的初心，而他有什么，不过是被信念本身摧毁的断壁残垣......

事后，他发了很多消息给桑九，私下问好的，工作上的，但都没有得到回复。

后来，邵远扬卖了公司，又卖了北京的房子。他把卖房子的钱存在那张银行卡里，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连同银行卡一起寄给桑九。

就这样，他们分道扬镳，各自安好。

那是一封同样炙手的信，桑九一直没有打开，当时的他真的难以消化，难以体谅。

邵远扬告别北京的时候发了条朋友圈，一首万芳的歌，《让我送你花一朵》，他从前听过，这次他点开来，一遍一遍单曲循环。

他开始读邵远扬的信，手写的信，仍然是俊逸飞扬的行楷。从第一次见到他，到看风起时乐队的演出，到创办随风诗社，撕掉别人托他送给他的情书，阻挠他谈恋爱，跟着他北漂，萌生改变音乐市场的想法，一直到最后那么难堪地撕碎对方的脸……

读到他背着项目策划案在大佬们的办公楼下孤单徘徊，最后还被保安架出来扔在地上……

读到他因为酒量不好合作方不依不饶只得去厕所抠吐再战的画面……

读到他每次想要放弃，又觉得一定要跟他一起并肩到达顶峰的憧憬……

……

桑九早已泣不成声，他肆意而行随心所欲，是因为有人承载了那些尘世的重量和不得已……

最后邵远扬说，房子我卖了，钱你先用，密码是你生日……

他终于悲恸得捂着脸嚎啕大哭。

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凭什么被爱的人就可以肆意谩骂和践踏？

可是太沉重了，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承受不了这份情。他也知道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无法补偿，无法消解……

他给邵远扬发了消息，钱收到了，我会还的。

邵远扬没有回复，两人从此再无联络。

桑九接的那部电影《流浪歌手的情人》上映后引起了不小轰动，给他带来了大批粉丝，有唯粉，有cp粉，当然也有黑粉。

他和男一每一次同框宣传，出席活动，都要引起cp粉的狂欢，黑粉的拉踩，最后引起唯粉的骂战。娱乐圈就是这么无聊透顶，他想，所以从不理会。

有一天他又看到自己上了热搜榜，标题是#桑九恐同#，底下还有很多的披皮黑乱带节奏，说了很多极尽侮辱的话，甚至还有人假冒他前女友的闺蜜出来支持这一言论，编造的对话仿佛自己亲耳听到一样，最后黑子开始骂桑九本人并上升到家人……

这触犯了他的底线，不仅因为他的圈子里合作得不错的伙伴中就有同，更是因为自己并不是真的恐同，过往他和那个人之间发生的种种，无关这个群体，而是他个人的难以置信和无法回应。可如果那个人看到这样的言论，他们之间的嫌隙只会更加根深蒂固。

他立刻让工作室联系律师起草声明，母亲劝他先别上纲上线，她会让公关团队去处理掉。他跟母亲吵了起来，说你不给我声明，我就自己写。母亲没办法，只能让下面的人按他的意思去操作，正式发布了声明，并表示追究到底，不支持和解。

他本人的微博也转发了律师声明，配文道：每一份爱都值得被尊重。

网友和粉丝一片叫好，说他又直又刚。

但也有很多人说，他本人就是同吧？

更多的人问，哪里来的十八线，蹭什么热度！

……

他发完以后就不再管那些了，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他，只需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传达了就好。

季芸婚礼的时候，他想，这或许是一个和解的好时机，可惜邵远扬没有来。

这次他临时接了一档诗词传唱的综艺节目，要去春城参加录制，预计后面在锦城的电影路演去不了了。订机票时，他特意说，选经停锦城的那一趟。

他不只是来还钱的，他想打破这个僵局，从前顾忌太多，怕贸然联系打扰了他平静的生活，现在他觉得，或许继续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才是最好的救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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