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见他，那市井，人潮如织，熙熙攘攘。三月暮，百草兹荣，

我初次见他，那市井，人潮如织，熙熙攘攘。三月暮，百草兹荣，风带尘香，晚樱随之沉浮，坠了满地零零星星。

转角处古刹幽深，木质大殿的房檐从花簇之间钻处。半掩着的那扇月亮门处，小和尚有所思而立。

小和尚生的圆润，松松垮垮地挂着一件素色的长褂，洗得发旧，却衬得无比干净。

有如鬼迷心窍，我从远处静默视他良久。于我印象之中，和尚都是呆板木讷之人，一眼看去，必定也是生的无趣之人。那小和尚看起来与我同岁，却看着精致灵动。乌目盼兮，透灵动之味。好似一枚刚出锅腾着热气的雪白的大馒头，馒头，思念至此，忍不住嘿嘿的笑出声来。

我才欲上前同他言语一二，辘辘饥肠却亮相般轻唱了几句。

填饱五脏庙乃是人生大事，结交朋友却是来日方长，只要他还出现在这条街，我不愁没得认识他。

那日惊鸿一瞥，随后几月我都不曾再见他身影。辗转抱憾几天，也就随着日子忘却了。

日渐流火，花事尽了，除了每日睁眼便要设法填饱的肚子，我还无衣无褐。一落叶便知秋，再不多日便是寒冬将至，我此番，还不足以终余年。心上有事，格外不自由，总想着要尽快了却这桩心事，却日日不得展。甚至，连口足之享都不得尽。

我于街上打晃，依旧街角，我看见一个不大的背影，光头，是个小僧的模样。像是旅途之人，挎着一个鼓鼓的包袱。我看他孤身一人，就动了心思，虽然不是富庶之人，但想那包裹里定然会有一件足以蔽体之衣，万一再有一二盘缠，那就是走了大运了！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这一身破衣褴褛，还脏的十足。我搓了搓手，下定了决心，故作若无其事之态，缓缓接近他。快要靠近之时，我一蹬地，飞一样跑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其不备夺过他的包袱，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已经跑远远了。我是这样想的。

然而却在伸手之时，他转过身来了！我一双手呆楞的拽着他的包袱，却也没得手。四目相对，无比尴尬。他也察觉到了，一双手覆上包袱，我和他，竟就这样僵直着，仿若时间凝滞，许久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原来是他，那日繁樱之下我盯着瞧了许久的小和尚。一抹绯红燃上脸颊，我竟没有想到会是他，这下彻底抹黑了自己。我心慌地想着如何为自己开脱，良久，倒是他欠身，“阿弥陀佛”

我恍然大悟地松开手，往后撤了几步，臊着脸，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言语。

他眨着眼睛冲我咧嘴一笑，“施主，莫是认错了人，打错了玩笑？”

我正愁无可开脱，经他这么一说，我赶紧顺风使舵，依着他的话语往下扯谎，“正是正是，我把小师傅当作了我一个许久没见着的朋友。你不知道，他……”我心里胡乱打着草稿，“自从今年令春之时，我就再没见着他。我当他再外面得了好处，走了大运，终于回来了，想着定要分他一杯羹，谁叫他走的时候连一个照面都不大。”

小和尚眼里透着希冀，“朋友，真好”，他摸了摸他的大脑瓜，嘟囔着嘴，“我天天被师父带在身边，师兄他们都很大了，我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嘿，不打不相识，咱们就做朋友吧”话一出口，我看着他白净的脸，觉得似是有些突兀，赶忙补了一句，“你不嫌弃吧？”

“哪里的话，我求之不得！”

后来，我得知那小和尚法号净玄，虚长我两年。我却一直喊他小和尚。我没有正经名字，都叫我馒头，他也就这么喊我。

我有事没事就回去那方古刹里找他玩儿，顺便可以蹭上粥喝。

有时他要做功课，要念经，我就随意在寺院里逛。苍松翠柏，心旷神怡。宝殿里念的经文我听不懂，不过像是唱歌一样，听着好听，梵音静心，我也喜欢。曲径通幽处，我俩总是在哪里闲聚。因为我闲屋子里憋闷，他在屋子里，也不好偷懒。清风弄竹，我俩就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天南海北，我羡慕他渊博，万事万物都知晓一些。他却总是一脸谦卑，又不忘把他师父的高明挂在嘴边。天南海北，他羡慕我闲云野鹤，能四处游走。

那些淡之如水，安之若素的日子，不经间流逝，心为之悠然。那清淡流年，泛着晨曦斑斑，带着竹叶清香，和着暮鼓晨钟，伴着清茶淡饭。还有小和尚眼底的美目流动，指尖不经意的柔软，低低的呢喃，毫无间隙尚无避讳的情愫。历经年，青灯古佛，是心底最初的皈依，是此生最后的执念。

傻和尚，若有心安身定之处，谁愿意四海为家，颠沛流离。

他总是静静的望着天空发呆，我趁他不备，轻轻在他的大脑瓜上啄了一口。情不自禁，却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小和尚惊愕的看着我，我以为我亵渎了佛门之人，我和他的缘分至此而已了。

他低下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不知是为了遮掩，还是来了兴致想要打趣他，竟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两个大男人害什么臊！”

我害臊了，他在我额头吻了一口。黄昏已尽数落下，天空却也还没黑透，融合着他的轮廓。我扑到了他的身上，久久的拥抱。他的柔软，他的温度。他是我此生的皈依。

星子就悠扬地漫上了天际，夜凉如水，却是无比温暖。并肩相倚磐石上，夜风轻柔。

我瑟瑟发抖。

“冷吗？”

“不啊。”

于是此般依偎，那晚和衣而卧，我枕着他的胳膊，我伴着他的呼吸，假装沉沉的睡。

合上的眼眸，对一切感知更加敏感。他该是一夜无眠，他的指尖轻轻滑过我的皮肤，他加进怀抱，却始终若有若无。我不敢应和，却也想要回应。我假装梦中呓语，只是我稍稍一动，他就如惊慌的小兽，游走我肌肤之上的触感荡然无存，久久不再覆上。

那夜之后，我开始隔三差五更加频繁的找他来玩，他却越发忙碌不得脱身。

“馒头，今日师父同我说了佛法！”

“嗯……”

“馒头，今日师父称道我了！”

“祝贺。”

“馒头，你帮我看看这个，我……”

“我哪里懂？”

“馒头，今天师父说……”

“你满脑子都是你师父”我强颜欢笑打趣他，心头却无端的发酸。

他眯缝着眼睛，“可不是，你不知道我有多钦慕师父。这些话我可只同你说，你可不能道与外人啊。”

我强笑着点了点头，原本我是想要打断他那番赞颂之言，却见他那番兴致勃勃。心头一番苦涩，自日渐年长以来，他便越发稳重端庄，发乎情止于礼，我俩也不再同于昔年亲昵。是了，究竟他是出家人，五根清静，尘世的情愫，常棣之情也好，其他也好，他怎会眷恋？只有谈到师门，才能见他眼中熠耀之色，口中滔滔不绝。我不忍叫他意兴阑珊，更不舍得错失同他谈天的机会。

和尚，你说佛度一切苦厄，可知你乃我业障之始？

那日我默然不语，道不清心头之感，一扁舟荡漾轻波之上，我要远离一切苦厄。

半月后，我狼狈而归，一败涂地，灰头土脸。江水何漫漫，思念何澹澹，一心一意，全都想你，一颦一笑，皆为你容。

和尚，我不信佛，不信缘，不信劫，只想和做最爱事。小和尚，小和尚，小和尚。

我忍不住的想去找你，路依旧，人依旧，再见你，却是眼泪婆娑。

我看你眉眼处略微一皱，转瞬即逝，一脸的淡然，“馒头，弄的如此狼狈。”

泪眼相看竟无语。

“馒头，别跑去折腾了，在寺里住下吧。”

我挂着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和尚，你知道我的心思了吗？

我斜着眼睛，用打趣的口吻试探他，“清汤寡水，你喂得饱我吗？”

话一出口，我就知我唐突了。

和尚若有所思沉默了一阵，一手搭上了我的肩头，用袖口擦拭着我满脸的灰尘。

荼靡落了，正如那日。

“小施主，你跟我走吧。”小和尚扬着稚嫩的口吻，“你跟我回寺里作伴吧，师父不会不同意的。”

我心里一动，却是问他，“为何要跟你走，你一个小和尚，喂得饱我吗？”

他先是一怔，转而舒心笑道，“我可以化缘给你吃！”

“你化来的缘，够我们吃的吗？”

“我不吃，也不会让你饿着的！师父说，我们出家人……”

后面那几句他师父的道理，我已记不清了，若是记忆有选择，和尚，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美好，玷污不得。

我的手忍不住的攀上他的僧衣，想要去拉他，莫名的触动。或许试图依赖，我不晓得。

却在触碰之时堪堪止住，他的衣裳那么赶紧，我的手那么脏。我不留痕迹的缩回手来，“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也会找吃的给你吃。”好吃的，是我儿时以为最大的美好，那是我幼小的心里，对他对初的承诺。

“天凉了，馒头。”

你的挽留，我如飞蛾扑火，恩赐或是禁锢，我别无选择。你不言说，我只好妄加揣测。我以为的默契，怕是自以为是。

雁过几行，入胡天。泪湿长衫，谁人知。

那年入冬以前，我搬进了寺院里的一间客房，平日里帮着寺院里做些杂事，从此不至于好吃好喝，但究竟衣食无忧。更重要的是，是净玄留我住此的，更重要的是，我可与他形影相伴，再不必恨日头太短。

又是一年春至，樱花纷繁灿烂，从绽放至凋敝，不过七日。我喜欢靠在一棵树下打盹，他越发忙碌，我越发少见他身影，常常一呆就是一天。漫长，却也静谧美好。他的木鱼叮咚，他般若清音如风，佛偈声声。

他师父这一年圆寂，他几日默然不语。秋叶随着他推开的门飘进房来，这是他几月以来，第一次主动寻我。

我斟了盏茶与他，茶室盈香，我垂着眼眸偷偷看他。

奉与他前，我还执着杯盏，他却推托，双手合十，辨不出悲喜，只道一句：“一期一会”

杯中涟漪荡起，我克制着起伏，“你这是何意？”

“我想出去云游，寻求佛法。”

“我同你一并。”

“不，馒头”他抬头看着我，很多年不曾见过的温和的笑容，好似多年一片安抚那个惊恐不安的小乞丐一样，“馒头，我一路行走，不知去路如何……”

我一抹哂笑附上面容，心中五味杂陈。

“我可以化缘给你啊”

“我不会拖累你的……”

和尚，终究是我自作多情，却也还是不甘心，已是红了眼睛，哽咽着声音，“你知道我不怕”你知道有你在的地方，一切我甘之如饴。

“可我……可我想独自上路。”

登时如巨石梗塞，不得言语。

已近乎呢喃，“我不会耽搁你”不行吗？

他不再看我，“师父已然圆寂，我不想在此地多留了。我想去远方寻求佛法。”

师父。

曾以为你如朽木，不知情动，原来心动心痛，皆不为我。

执杯而起，以茶代酒，敬往事。

“安好”

不思量，自难忘。自他徂尔，于今已逾四十载春秋。院中不知岁月，我却独自看樱花空瘦了四十余次。

我佛慈悲，眉眼如你。 青灯古佛，一守至今。于花簇深处，我时常透过那幽静小径眺望，那扇月亮门处，是否会出现一个带着馒头脸的小和尚。

小和尚，前世五百次回眸换得今世擦肩而过。小和尚，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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