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风之变 IV

漆黑无边的梦里，朴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身体瑟缩成一团。

“挚友，我想见你。”他小声说。

“我就在这里。”那声音很快回应。

“不，我是说——你能不能，来抱抱我。”

“挚友，不管你现在的年龄、美丑，不论你身处何种境遇；就算你背叛了全世界，就算你到了万里高空、深海海底，我也一定不会离开。我会一直陪伴你、守护你。但是，我无法拥抱你。因为我和你不在同一个时空，不在同一个次元；因为我和你有着不一样的存在形态。”

“呵，我居然会去相信一个看不见、摸不着、无形无声的存在，这可真是够呛。”朴秋一声苦笑。

“但是，你的内心知道我的存在，这就足够了。”

朴秋睡得越来越沉，在他的梦境里，悠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中元节时，有一名在河岸上奔走的儿童，默默守护着水中那只属于自己的纸船。他可以为它遮风挡雨、指引航向，然而却始终不能跳下河去，与它相拥。因为他们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河里。

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不同的存在。

朴秋翻了一个身，轻声梦呓：

“挚友，我会好好实现你的心愿。我和你约定。所以，我可不可以也向你提一个请求：如果我实现了你的心愿，可不可以请你现身，到我的这个世界，来抱抱我。”

……

可不可以请你跳下河来，抱抱这只纸船。

* * *

宽阔的长街不断向着前方的深处蔓延。长街尽头，朴秋只身一人迎风而立。对面，一排排身着铠甲的士兵整齐地罗列成阵，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顶着成百上千的长枪向前步步推进，矛头所指的目标正是那一头银发的‘殿生’少年。已经推至近处的士兵们将队形围成大半个扇面将他重重包围，而两旁的城楼上亦已备有剑拔弩张的弓射箭们整装蓄势待发。整条长街的气氛就像已经绷紧至极限的古琴琴弦，一触即发，一拨即断，而朴秋却没有像自己先前想象中的那样感到惧怕。

不知为何，笛邬一向潮湿的空气此时却干燥得令人窒息。

塔薇儿没有来。站在即将对他进行讨伐的队列前方的是惑蛊月的成员昆成和修。‘将奸细带来是我的失误，既然如此，实施惩罚的仪式也当由我带领。’这是昆成所言的自己站在这里的初衷。拉紧的弓弦在空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刺耳得如同随时都会不受控制得爆裂一般。

昆成高高地抬起右手，朴秋合上双眼。

要死了。死在这片蔚蓝的天空下。我是个背叛者，作为我应有的惩罚，这样的结局也许并不太坏。少年的嘴唇忽然急剧地颤抖起来。

昆成的手臂笔直挥下。手执铁戟的士兵一齐呼啸而上，两旁阁楼上的弓手亦同时松开手臂。朴秋几乎能感到那些箭矢破空而来时所挟的阵阵风声，它们的箭尖直冲向自己，朴秋已经能看到自己被万箭穿心而又被长枪刺透的惨死画面。其实你们太多虑了，要杀我，一只折戟便已足够，因为我是不会抵挡的。你们根本用不着派来这么多的士兵，让这么多人露出恐惧的战栗脸孔。在那一瞬间里，这些竟然就是朴秋脑中所想的全部。

对不起……为至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朴秋在心中默念。

然而朴秋却没有如预想般快速地死去，他甚至没有感受到自己所期待的痛苦。等他再度睁开眼时，只见到黑沙漫天，烟雾重重缠裹在城里，闪耀的细碎金光自他身边穿梭至阵前，竟将那些剑弩纷纷击落在地；黑烟弥散时，无数条黑蛇出现在地上，四周响起一片嘶嘶的声音。士兵们顿时躁动不已，议论之声迭起。昆成见队伍骚乱，连声高喊大家镇定，然而队伍却没有因此重新变得规整，因为当浓雾散尽，黑蛇聚拢之后，长街中央出现了一个绝色倾国的女子。

那简直不是人间当有的女子，何止堪比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她玉肌雪肤，国色天香，然而不论哪个词语都描绘不出她出尘美劭的十分之一。

她将火色的衣袖拂在嘴边，玉指轻拨间，唇红齿白，吐气如兰。

她环顾四周，莞尔间，眼角波光流转，明眸似水，似笑还嗔。

她款款走来，莲步轻移间，旖旎恍若天人。

全城的男子都看得痴了。

朴秋的身子依旧微微颤抖。

“师祖……”他几乎要奔上前去抱着六合仙人哭泣。

六合姬挥一挥火色的衣袖，面向城内露出妩媚的笑靥：“打扰了大家真不好意思。但是这个少年是我的徒弟，能否请你们放过他一次呢？”随着话音落下，空气中弥散开冰雪的清香。

见士兵们统统呆愣在原地，六合姬转身俯向朴秋耳畔：“我可是一直看着你呢，好孩子，朴秋……”

朴秋几乎要热泪盈眶。

语毕，六合姬的身影突然化成一缕黑烟，就这样在长街上消失了。那大概不是师祖的真身，而是某种使令类的道术，朴秋心想。他强迫自己保持着坚强的样子。

半根细长的黑发自耳鬓处青丝的末端飘落。五华幽谷的莲池中，六合姬拾起那根断发，微微睁开双眼：这是最后一个蛇使了呢。我参与的，便就到这里吧。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雪狐少年。

修见大家不动，急躁地挥手，大声鼓舞士气要求军队再次上前绞杀朴秋。

昆成伸手拦住，摇了摇头。

“全队撤退。打开城门，让他走吧。”昆成道，瞥见修一脸不满的怒色，昆成低语：“知道刚才的女子是什么人吗？”

修不甘地摇头。

“南赡部洲的六合仙人。没有谁是比她更值得尊敬的道师了。”

* * *

昭悦廿二年四月初三，朴秋的出使任务以失败告罄，他于同日离开了首郡笛邬。

由于渊宙的计划泄露，卢洲开始紧急进行作战准备；虽然如此，过于紧凑的应敌时间仍使他们没能占得先机优势。

同年四月十四，王师先锋部队轰开边郡青县的大门，终于踏上了卢洲大地。

自此，道皇讨伐灸蛰的战争正式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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