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无法接受的心

李雅的热情，有时候真的让她难堪。

不是赫兰德琳不明白花匠少女对她的依赖情绪，毕竟自从母亲过世之后，年少的女孩便将那些情感寄托在了她的身上，仿佛将她视作了真正的亲人。虽说在工作时间，李雅还能保持尊敬的态度，尽心尽力地协助她，可是一旦任务完成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便被无限地折叠了。

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她总是站在距离最近的地方，一伸手就能碰到，似乎她俩是名副其实的姊妹。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李雅只是我的学徒而已，”赫兰德琳心想，“尽管一直受到村民们的关注，但我终究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术士，甚至遗忘了自己的过去，除了尽到医生的天职以外，是决不可能代替她的亲人的。”

因此若是能够支撑她继续走下去……术士小姐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这些超出预料的感情，则只能使她采取回避态度了。

想象着花匠少女白天时活泼的姿态，赫兰德琳叹息着，从木桌前撑起脑袋，百无聊赖地望向病床。

数天前倒在村口血泊中的女人，此刻正安然无恙地仰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均匀而微弱地呼吸着。她有着和术士小姐如出一辙的黑色长发，这是在欧门大陆上极其罕见的发色，尤其是如此纯粹的黑色，让赫兰德琳不禁怀疑起了她的身份。

其实早在连日的手术中，赫兰德琳就已经发现了。撇开那道足以危及生命的刀痕以外，她身上的其余伤势并非一蹴而就，有些甚至已经结疤，看起来是荆棘和岩石的功劳。

“是受到了追杀吗？”

很少有客人能来到大陆西南边缘的这座村庄，更何况是带着如此严重的创伤。如果是逃亡的话，那么她选的方向也太不合适了，这附近既没有城镇，又没有航向其他大陆的渡船。

“还是迷路了吗？”术士小姐喃喃自语。

这也不现实，萨拉托加村与大陆本体隔着险峻的山崖，一旦跌落，便回葬身在下方阴暗的礁石深渊中。再远一些，便是昏黑无际的幽影森林，虽然其中的危险程度不比闻名大陆的永暗之森，但是，单枪匹马是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的。

她记得上一回，就算是精心准备过的银风佣兵团，也险些被那群魔化的巨狮摧毁，幸好在佣兵团长的迅速反应之下，用上了全队所储备的一半的魔法卷轴，这才仓皇逃脱。

魔法卷轴乃是三千年前黑铁矮人时代的产物，爆破力极强，是专门用于古代战场上的。而银风佣兵团专职挖掘古代遗迹，自然是搜集了不少的宝物，可惜就这么一次遭遇亏了血本，自然令人惋惜。

幽影森林的凶险可见一斑。

可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并未携带任何武器，抑或食品饮水！难道她只是凭借运气穿过了森林，并且一分不差地倒在了萨拉托加村前，最终被村民们看见救起，保得一命吗？

赫兰德琳无法在她身上找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而这也加深了她的担忧。

作为全村唯一一个对外界有所了解、并且懂得那些炼金手段的术士，她不得不防止某些危险进入到这座和平的村庄中。于是估算着药效逐渐退去的时间，赫兰德琳便守在了床边，想要乘病人醒来第一时间问个清楚。

谁曾料这一待竟是半个夜晚？

“唔。”

呆坐许久之后，为了防止睡意涌上来，她从隔壁书房取了一本医典过来浏览。又过了半天，她渐渐无法抵抗涌上眼帘的倦意，连脑袋都埋进了书页里。

不……我不该睡着……如果病人趁机逃走了怎么办……

柔和的灯光下，在打盹中术士小姐感到无比安心，似乎连日来不停工作的疲劳感全部消失了，而她的身体也沉浸在温暖的海洋中难以自拔，紧绷的神经慢慢松软了下来，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她自己已陷入了睡梦。

……

“导师大人？”

有声音在她耳边呼唤着她。

“导师大人？听得到吗？”

赫兰德琳听见了舔嘴唇的窸窣声，好像说话的人离她很近。但是她显然已经没有力气苏醒过来了，只顾着懒洋洋地趴在书籍上，嗅闻着古老的纸张气息，眼睫震颤。

然后她彻底放弃了，继续享受起身体沦陷在睡眠下的滋味。

——直到她清晰地感受到有人双手环绕住她的脖颈，同时将身体的重量悬挂过来，胸前一软，一阵似曾相识的栀子花香扑面而至！

“什么人！！”

双眼猛地睁开，术士小姐从条纹木椅上跳起，正要挥拳向怀中的某人。然而当她视野逐渐清晰下来之后，她忽然又惊讶地中止了动作，仿佛一罐冷水从头上浇下。

那不是李雅还是谁呢？

花匠少女似乎因为导师大人的突然苏醒，没有及时反应过来，脸上显露出同样愕然的神情。

“原来您醒着啊，导师大人。”

“……”

赫兰德琳哭笑不得地看着身前像是树袋熊般，用泪眼汪汪的目光回应她的棕发少女，李雅的表情简直像是不小心打碎了花瓶，紧接着就被母亲逮到的调皮女孩。

“你先下来吧。”

“呜呜，您……这是生气了吗？”

“只要你现在立刻从我身上下来，我就当做刚才一幕没发生过。”

“好。”

棕发少女的脸颊一片通红，但她最后还是没怎么抗拒地松开了环绕着导师大人脖颈的双臂。落地之后，李雅背过身去，扭扭捏捏地玩弄着指尖，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与往昔截然不同的僵硬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李雅，”最后还是赫兰德琳先开口了，“我知道你可能有些比较独特的、嗯、爱好，可是，我毕竟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总有一天会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婚姻，和村庄的某个男孩成家立业，走上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的。”

“我，我不明白。”

花匠少女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道，“难道我错了吗？我只是想和导师大人变得更加亲近一些，至于婚姻这种事情，喜欢的男孩，我还完全没有考虑过，也不太想考虑呢。”

“这样做，已经超过导师和学徒的范畴了，”术士小姐整理了身上略显凌乱的白色长袍，“就算是亲姐妹也不会做出那种动作的……虽然我们之间的联系，确实是比较密切吧。”

“可是我喜欢导师大人啊！”

几天来第二次听到这个字眼，赫兰德琳不禁懵住了。

“啊！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喜欢……”意识到了自己措辞的不妥，花匠少女的脑袋上冒出蒸汽，背脊颤抖，急忙转过身来道：“只是，我只是想要和导师大人您的羁绊更深些也不允许吗？”

“不，你理解错了，有些事情需要等到你亲自经历过才知道，所谓的羁绊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心跳逐渐平复下来，赫兰德琳苦笑着。久远的记忆在脑海深处翻腾着，隐约突破了封锁，使她的情绪回归平静，连带着心脏也逐渐冰冷了下来。

趁着脸上的笑容消失的前一刻，术士小姐转过身去，装作继续看书的模样。

然而细心的李雅却发现了，那两道从空中滑落的晶莹痕迹，以及濡湿一角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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