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马家堡。
李宪黑着一张脸坐在太师椅上直喘粗气,两只手紧握着太师椅扶手,因为用力过度关节发白,双眼通红像要吃人一样。
王节从大门外进来站在右侧,一边偷眼看李宪的脸色,一边轻声通报:“公子,韩云山在大门外跪了一夜就是不起来,不吃不喝不说话,谁劝都没用。”
李宪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咆哮,这是个好现象,王节接着说道:“棺材已经做好,万毒手徐成的遗体也收敛好了。香炉寨一共逃出来一千四百多人,祁三郎带着护旗连正安抚他们,都已经吃过饭了。”
李宪的脸色似乎有所好转,气息也平稳不少,王节脸上隐现一丝笑意又说道:“参谋长萧芸娘飞马传讯,完颜乌达补出动八百精骑,外加大辽降军两千骑,已经南渡洋河进攻五虎寨。内卫营扩大防线,控制了鹤鸣滩北岸。”
“命令:飞狐第一营副营长慕容熙,率领拓拔枳的第二连、鲜于蛩的第四连,立即赶到平远堡接替郭小乙侦察连的防御阵地,挡住西面、南面可能出现的敌人,策应大部队转移南下。”
“命令:飞狐第一营营长萧焯,率领淳于皓的第一连、夏侯敏的第三连,立即赶到白羊口、密谷口构筑伏击阵地。挡住天成县完颜亮、长青县完颜彀英可能出现的部队,监视丰州的完颜宗翰主力部队。”
“命令:李天成的警卫连立即出发,担任大部队转移的开路先锋,按照原定路线赶到平远堡。所有南迁的百姓、牲口立即启程,明日凌晨之前从平远堡渡河南下,郭小乙的侦察连担任后卫。”
“命令:飞狐第二营全军开拔,承担大部队南下的左翼东侧防护。抵达平远堡之后,防御任务交给郭小乙的侦察连,飞狐第二营立即脱离大部队,严格按照锦囊里面的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李宪一口气下达四道命令,把两支主力部队全部派出去了,眨眼的功夫又变成了光杆司令。
王节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儿,李宪凌厉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吓得他一缩脖子转身就跑。
王节读过几年书,记忆力特好,脑子转得快,虽然挂着护旗连副连长的职务,实际上已经成了李宪的跟班,也是身边最好的传令兵,属于关系最近的人之一。
关系很近,并不代表王节就不害怕李宪,实际上害怕得要死。
这年月讲究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穿了,就是主人和奴仆的关系。“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年代,才有伴君如伴虎这么一说。
李宪一般情况下都显得平易近人,可是根深蒂固的君臣有别这个观念,短时间内绝对不能消除。
李宪高兴了,全军上下都高兴,甚至胆大的人也敢和他开玩笑。如果李宪不高兴了,全军上下没有一个人敢高兴。
从昨天晚上二更天开始,李宪就不高兴了,所以整个马家堡里面顿时变得阴雾惨惨,所有人脸上都布满了晦气。
王节出去了,李宪双手一撑太师椅的扶手站起身来,似乎想走出房门,结果半途又退回来,开始倒背双手转圈圈。
李宪真的很生气,原因就是韩云山回来了。
韩云山不光自己回来了,还把万毒手徐成的尸体带回来,再加上一千四百多逃出来的土匪。
自己手下的一员大将回来了,按说一军统帅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李宪除了生气还是生气,所以到现在也没说要见韩云山。
现在大战在即,拖下去肯定不行,所以李宪咬了咬牙对外喝道:“让那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滚进来见我!”
韩云山出现在视线中的一刹那,李宪的眼泪差点儿下来了。
威震河朔的“幽云巨盗韩云山”,此刻已经全然不成人形。
头巾不见了,一头长发乱糟糟的飘荡着。身上的战袍残破不堪,全都是干枯的血迹。尤其是左肩膀缠着绷带,左臂吊在胸前。
看见韩云山跌跌撞撞跨进门来又要跪倒,李宪怒叱一声:“跪了一夜还不够吗?赶紧给老子坐下!”
韩云山在东面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半边屁股,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我辜负了公子的重托,此次回来就是为了领受军法。”
李宪虽然很生气,但现在能说什么呢?韩云山出道七年,今年才二十一岁,比自己还小四岁。
李宪踱到韩云山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你从飞狐县出发的时候,我也说过你自己全权决断,这句话到现在为止仍然算数,所以你并没有违反军规。既然没有违反军规,当然就没有犯罪。”
“云山,你知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吗?你离开飞狐县的时候,我给你的是两百八十人,那都是朗山寨里面最少跟随你三年的兄弟,有的甚至跟随你七年时间。你带回来多少人?二十七人!两百八十人出去,你就给我带回来二十七人!”
“两百多兄弟战死了,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吗?飞狐县第一次整编的时候,那两百多兄弟都是发誓要跟随你我大干一场的好兄弟啊,就这么白白牺牲了。他们死不瞑目,你知道吗?”
“江湖上义字当先,你韩云山重情重义,这都没错。但是,你就没有想过手下兄弟的切身感受吗?他们才十几岁啊,有的才十四岁。你竟然命令他们去送死,为的就是成全你的哥们儿义气!”
“我在保州城内就和你说过,如果要跟着我的话,那就没有江湖帮派,因为我需要的是一支军队。军队是干什么的?绝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打手,而是为大多数人共同利益进行战斗的一个团队。”
“你离开飞狐县以后的每一个决定,从来没有考虑过飞狐县的整体利益,全部都是站在原来江湖立场上下的命令。你成全了自己重情重义的江湖名声,结果是葬送了两百多兄弟的性命,这才是我生气的原因,也是不能原谅你的地方。”
“香炉寨该不该救?该救!万毒手徐成该不该救?该救!只要是不向金国投降的人全部都该救,所以我把所有能够调动的力量全部带过来了。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期目标,我们做任何一个决定,都不能偏离这个目标。”
“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并不是所有好人都该救。如果因为救别人,需要的代价是彻底抛弃自己的根本目标,即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救。救一人而丧全军,这是一支军队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这也是军队和江湖帮派的本质区别!”
“因为你的鲁莽导致全营覆没,你知道最直接的后果是什么吗?飞狐县的东大门紫荆关外围,唯一的一支机动力量不存在了。一旦完颜宗望察觉出来,整个飞狐县数万人都要为你陪葬,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吗?”
一口气说到这里,李宪才稍微停顿了一下。
这番话虽然是教训的口吻,但主要是在阐述自己的战略主张,同时给韩云山分析利害得失,也就是在教育他今后面临相同的问题应该如何处理。
“如果为了策应紫荆关防御战,哪怕全部战死都是应该的,也是必需的。可是,你为了救一个和我们团队毫不相干的人,牺牲了我们这个团队的整体利益,这才是你韩云山罪该万死的地方,明白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打败仗很正常。胜不骄,败不馁,这才算一个军人。今天打了败仗,只要能够搞清楚为什么打败了,然后重振旗鼓,卷土重来报仇雪恨。老子要说的就这么多,滚回去把自己收拾整齐,别他娘的失魂落魄!”
李宪右手一挥,彻底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韩云山站起身来躬身说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李宪没好气地说道:“你考虑问题不周,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但没有违反军规,老子杀你干什么?赶紧把自己收拾一下,然后把香炉寨的那些人排查清楚。安葬万毒手徐成之后,该滚蛋立即滚蛋。前方已经乱成一团,老子马上要离开这里。”
虽然想学刘备,但他毕竟不是刘备。韩云山离开之后,李宪并没有去看望香炉寨的人,根本就没有想过什么笼络人心。甚至也没有去祭拜万毒手徐成,而是专门看望韩云山那个营幸存的二十七人。
全营两百八十人,其中两百五十多人战死,几乎全军覆没。他们不仅没有逃跑,更没有被吓到,而且一直坚持到最后返回来,那是多么的不容易。
一支铁血军队,最需要的就是这种铁血种子。
作为一千年之后的职业军人,李宪当然知道这二十七人才是真正的宝贝。至于香炉寨逃出来的一千四百多人能否为自己所用,他完全没有想过,甚至都不在乎。
看见人人带伤的二十七人,李宪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兄弟们,你们是真正的英雄,是我们整个飞狐军的骄傲!”
当天中午,欧鹏所部两百多人奉命赶回马家堡。
“欧鹏,你们这些人中药材的药性都很精通,但是我不希望你们把全部精力用在毒药这种邪路上。现在有数百兄弟浑身是伤,所以你们要全力抢救。还有,欧鹏原来的伤口上用了一种药粉,还有没有?”
李宪念念不忘当初看见的“类云南白药”,所以满怀期待看着欧鹏。
欧鹏点点头:“药粉还有十几份,那是我师傅教给我的保命秘方,师傅临死之前再三告诫一律不得外传。”
李宪神情肃然:“我知道一百多个秘方,不要你救命的东西。只要你指导他们弄出药粉,因为兄弟们需要救命。我想组建一个神机营,由你担任营长。下面包括药草连、制药连、郎中连、马倌连,今后能够承担对人、对战马的救治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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