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学院,潘多拉3
超小超大

故事会

菲洛:中午吃完炸酱面之后,童话作家毛小懋遇上了麻烦。 这个麻烦在他看来,比天还要大。 迄今为止,毛小懋写过十七本童话,每一本都像字典一般厚。今天中午,在吃炸酱面之前,第十八本童话已经在他的肚子里有了一个清晰的构思。结果,炸酱面刚刚吃完,毛小懋就发现,他的肚子鼓起来了,但是肚子里的构思不见了。 最可怕的是,从毛小懋的肚子里失踪的不止一本童话,还有至少五十本童话。因为他接着发现,他竟然已经丧失了写童话的能力。 毛小懋失魂落魄地走回家,连猫都忘了喂,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发呆。果然,那只曾经给过他五本童话的灵感的小蜘蛛也失踪了。他翻身坐起,从书架上找出自己的作品,翻了几页,我的天,居然有一半的字不认识。 也就是说,突然间,童话作家毛小懋变成了一个文盲,就像随处可见的坐在路边晒太阳的陕西老农民一样。但是,他的书桌上还有厚厚的一摞出版社和小读者的来信,所有人都在催他赶快把第十八本童话写出来。现在怎么办?在午后耀眼的阳光里,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蓬蓬蓬!”有人敲门。 毛小懋披着破旧的睡衣打开门一看,是邮递员:“一张包裹单,请您签收。” 拿着包裹单,领着野猫张老狐,毛小懋朝邮局走去。几分钟后,他抱出来一只贴满封条的纸箱。 表面看,这个箱子与任何一只装着奶油蛋糕或者变种蜗牛的纸箱没有任何不同,但是从接手的一瞬间,毛小懋就感觉有异。它仿佛忽轻忽重,刚从邮局出来的时候,毛小懋觉得抱着的是一只卢沟桥上的石狮子,走过十字路口,纸箱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像是只装了几根大雁的羽毛,毛小懋在马路上走得摇摇晃晃的。究竟是什么怪东西?他昏头昏脑地想。 回家打开纸箱,毛小懋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一只箱子,里面居然只装了一本小册子和一封信。毛小懋先拆开信,上面只有三句话:“我相信你和很多人一定需要它。记住,这是一个完整的童话,你应该按照顺序一页页翻看,并且,每看完一页,你要把它完整地抄录下来,要不然,这个故事就会断裂,因为你永远不会再有机会重看一遍。如果把你抄录的童话发表出去,毫无疑问,你会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童话作家。” 落款的字迹很模糊,只能隐约看得出是西班牙文,其中有“墨西哥大街564号”几个字。 毛小懋心里一惊,放下信纸,把小册子捧在手里。这本小册子比小学生用的练习本还要薄,封面很破,纸质很旧,是用很粗的麻线装订起来的。他翻开第一页,里面的文字是用铅笔写的,像是一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孩子的笔迹,歪歪扭扭,却非常认真。毛小懋带着疑惑开始阅读,文字很简单,他尽管已经变成了文盲,还是完全读懂了,而且才读了两行,他就深深地着了迷。 读完一页,毛小懋习惯性地翻下一页,转眼间,他已经在读第六页了。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信上的话,连忙往回翻,怪事出现了。毛小懋明明记得已经读完了五页,但是他现在发现,前面的五页只剩下了两页,而且,这两页上的故事与刚才他读的全然不同。 尽管小册子只有十六页,但是每翻过去一页,就会有新的一页诞生,同时有一页旧的突然消失,此消彼长,这个故事永远也讲不完。也就是说,这些文字无始无终,就像时间一样。 毛小懋拿起铅笔,搬来一摞稿纸,继续阅读,读完一页就抄录一页。小册子上的童话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他连晚餐都顾不上吃,读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他趴在书桌上睡着了。野猫张老狐吃完早餐,跳上书桌,发现台灯下多了一叠厚厚的手稿。 此后,毛小懋废寝忘食地读了三个月,浑身瘦了二十斤。在他的书桌上,终于矗立起了一叠像台灯一样高的书稿。毛小懋称了一下,也是二十斤。 这时候,毛小懋想起了读者。他十分清楚,这篇神奇的童话一旦出版,必定会成为世界上最畅销的书,保守估计,会比《哈利·波特》畅销二十倍。因为《哈利·波特》毕竟还是出自凡人之手,而这部童话,完全像是上帝的杰作。 迟疑了一个礼拜之后,毛小懋把稿子的第一部分寄给了出版社。不久,一本名叫《世界上最长的童话》的书出现在了书店里。 第一个月,销量很差。 第二个月,老师们纷纷发现,一本奇怪的童话开始在孩子们的抽屉里流行起来。半个月后,这本书成了全国所有中小学校园里的第一号禁书。 第三个月,一个家长无意中打开了一本从孩子的书包里缴获的书…… 半个月后,一个地理老师不小心批改了一摞数学作业,一个厨师把客人点的红烧猪蹄做成了清蒸手表,一个司机开着卡车在护城河里走了十三公里,一个主刀大夫把一柄很贵的手术刀留在了病人的肚子里,一个年轻的妈妈在生一个漂亮宝宝的时候忘记了喊痛。人们发现,他们都在读一本名叫《世界上最长的童话》的书。 第四个月,《世界上最长的童话》出现了各种语言的译本,并且迅速在世界各国流传。一个月后,总销量超越了《哈利·波特》。 第五个月,全球同时推出第二部。此后,《世界上最长的童话》每个月出版一本。从此每月一号,各大城市里的书店街必定会出现拥堵场面,全球三百五十二家购书网站也会纷纷瘫痪。 这一年,高考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有一半考生写的是希望收集一套完整的《世界上最长的童话》,而且写这种理想的作文都得了满分,因为它们道出了阅卷老师的心声。 一年后,全球环保联盟把《世界上最长的童话》告上法庭,理由是,这本书的出现导致全世界至少八十万公顷的森林变成了荒漠。与此同时,全球童话作家协会在丹麦召开大会,所有的童话作家嚎啕大哭,齐声控诉毛小懋打破了他们的饭碗。…… 地球上每一个人面对这个故事,从头发到脚趾都闪烁着兴奋的火花,但是现在,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这本童话名义上的作者。 童话作家毛小懋的名气越来越大,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认识的字越来越少了。《世界上最长的童话》出版第十二本的时候,他已经连封面上的标题都不认识了。 为了避开读者,毛小懋远离市区,搬进了山野深处的一座临河的小屋。每天夜里,他弓着背脊,戴着眼镜趴在烛光里的书桌上,把最薄的描红纸铺在小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摹写。旁边的矮凳上蹲着野猫张老狐,它的蓝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发光。 尽管毛小懋已经完全不知道小册子上面讲述了什么,但是书稿寄出去之后,肯定还会赢得全世界的尖叫。 每天结束了描摹的工作,毛小懋总是拿着放大镜,细细地查看小册子的封面和书脊上的每一道褶皱,试图找出它的秘密。月光照满窗台的时候,他才在桌旁的旧沙发上躺下,然而他总是失眠,即使幸运地入睡了,梦中出现的也全是那些神秘的字迹。 每天,他都觉得浑身疲惫得像一台生锈的复印机。 小册子里的故事就像一棵疯狂生长的大树的根系,越来越庞杂。其中的重要人物现在已经超过一百个,每一个人物都精彩得令人赞叹,全世界分析《世界上最长的童话》里的人物的专著已经有上千种,而且,几乎每一个地球人都声称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每天,邮局都用卡车向毛小懋的旧居运送读者来信,当然,毛小懋一封也看不见,更不会知道,每一封来信都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这个伟大的故事究竟要如何收场呢? 一天清晨,昨夜的蜡烛还没有熄灭,新的一天刚刚睁开睡眼。毛小懋再度从梦中醒来,发现野猫张老狐坐在矮凳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自从七年前的春天张老狐出现在他的门外,毛小懋就发现,它的蓝眼睛会讲话。 毛小懋还没有完全脱离噩梦,他随口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张老狐的蓝眼睛看看小册子,想了想,忽然转头去看蜡烛的火焰,意思很明显:把书烧掉吧,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毛小懋摇摇头:“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故事,万一烧起来也没有尽头,把整个地球都烧着了,怎么办?” 张老狐垂首想了很久,忽然跳下矮凳,朝门外走去。毛小懋赶紧披上外衣,拿着小册子,跟它走了出去。 小屋外面是一条细细的小河。踩在河边的沙滩上,张老狐看着毛小懋。毛小懋点点头。 “这个故事就像时间一样无始无终,时间就像河水一样永远向前流。让这个故事随着河水流走,确实是它最合适的归宿。” 毛小懋把小册子上的麻线轻轻一拽,一声轻响,册页散落在了地上。他闭上眼睛,把所有的册页像洗牌一样弄乱。张老狐的蓝眼睛看见,在毛小懋洗牌的时候,那些册页在他的手里飞快地变幻着文字,那些简陋的文字仿佛是一些有生命的精灵,在册页上痛苦地挣扎着,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彻底打乱了时间顺序之后,毛小懋把它们一页页地丢进了小河里。然后,他带着张老狐离开了这条山涧。他的记忆力是越来越差了,才过了三天,他就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在哪一条山涧里住过了。 不过,张老狐后来听隔壁的波斯猫卡卡说,在它从前住过的城西,有一个乡下的孩子在河边捡过一张纸,纸上的文字变幻无穷,这个孩子就是从这张纸开始认字的。后来,这个孩子成了村子里知识最渊博的人,可是他始终不知道,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发生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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