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纵有千种风情

　　一座城市，仿佛是一个女子，若不曾相爱和相离，你看不穿它的千种风情。

　　每天同一时间，同一个站台，甚至拿同一种杂志，横穿过这座城市，看到的都是那些服装整齐却神色疲惫的人群。有一个下午因为生病提前离开公司，熟悉的站台和熟悉的车厢里，却装满了头发染得漆黑，戴着鼻环的问题少年，衣服拖拉但琴箱一尘土不染的艺术系学生，流浪汉和他脚边温柔的小狗，还有那么多衣着过时但神色安详的老人。那一天，我碰见了一个二战的老兵，他给我讲他年轻时追逐过的日本女人，和他一起驻岛美国大兵和他们的可口可乐，HERSHEY巧克力，他给我讲这座城市的历史和他帽子上的加拿大百年公司，他给我讲他横穿这座城市是因为城西的牛排既新鲜又便宜。车厢里年轻的人们都带着这个时代不同声色的标准表情，而年老的人们频频投来善良的眼神。这城市间突然多了很多飘泊的故事，不再是领带和套裙，裁员和减息。一个二战时的老兵，他已经老到免费乘坐任何一种公共交通工具，在一个阳光灿烂的车厢里对我说：我年轻的时候漂流过很多地方，我去过日本岛，这个城市是我出生的地方。一句话突然击中了我的心。是这所城市，或飘泊。

　　穿过城市的河流的旁边有一座小山，那上面有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图片，很久以前市中心用巨石建起来的BAY百货公司，还有蒙特利尔银行，你总怀疑这些建筑和外滩上的银行们有血脉的关系。似乎，所有城市最风光的街道里最早建立起来的都是这些美丽的原石银行，仿佛是祖母大成人后第一只梳妆盒，那是终於可以辉煌妩媚出席宴会的象征。

　　前两天，办公室搬到了最顶层，望向窗外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城市的SKYLINE-天际线，这座城市的现代建筑象被切割完美的钻石，在阳光下反射着各个角度的光线。你看得见远处的保险大楼，石油公司的金顶和银顶双塔。就想起了那些走过的城市，那些整整齐齐的收集的SKYLINE的明信片。据说西方人认为人的侧面轮廓是最具有特徵而不容易混淆的，因此他们常常收藏祖先的侧面肖像，甚至钱币也是伊丽莎白二世美丽的侧影。一个城市中心的天际线是它的侧影，高而俊秀的建筑撑起清晰的眉骨，几座建筑的高低起伏成了最贵族特徵的鼻粱。

　　你不会将多伦多市中心的SKYLINE和西雅图的弄混，即使它们一个有CN塔，一个有太空针（SPACENEEDLE），你也永远记得双塔倒塌前的天际线，认识它的人们都一眼可以认出那是纽约的天空。最早收藏的天际线是法兰克福市中心的夜，每一座建筑物上都有小小的箭头，上面可爱的用德文标着它们的名称。用指尖从上面滑过，假设你一座座的攀上了它们的楼顶，假设你轻轻触摸你深爱的人的眉头到鼻粱，那是你千万座城市千万个人中也不会认错的剪影。

　　关于城市的细节，是在路边的鲜花店，巧克力店，波斯地毯店，珠宝店的橱窗边经历的。对於一个琐碎女子来说，那些零落的店铺有如散落在蔚蓝海洋上的小岛。有时候突然遇到一家纯棉的店铺，里面是质感温厚全碎花的棉被子，镶了美丽花边的枕套，小小女孩子公主一样的纯棉裙子，用手指轻轻的触摸，心中着迷的快乐。上个月，市中心那些高级餐馆举行美食周的活动，马上召集了一群同事和朋友去探险。那些挂了各种稀奇意大利文，希腊文，法文，甚至埃及文招牌的餐馆，是一定要人多势众的才有胆量进去，各式各样的菜单也需要集体的智慧才不会有失斯文。一家一家的蹋过去，记得那家泰国餐馆，角落檀木的架子摆在着鲜切的芭蕉叶，每张餐桌上都用小小水杯盛着新鲜兰花。还有那家有最好羊排的希腊餐馆，房顶高到让你不敢大声说话，陈旧大青石地面和店中心生了锈的旋转楼梯和上面垂下来的长春藤。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蹑了脚拿着数码相机往洗手间里钻，好朋友从此相信头发过长的人总是有些怪癖的。可是如果你在一个简单的酒吧间里发现一个带休息室的巨大洗手间，而休息室里有巨大的维多利亚式穿衣镜和包裹丝绸的躺椅的时候，你能不惊叹吗？

　　我们於是又走回年老的祖母的首饰盒里了，里面陈旧而华贵的细节都是这这座城市眼角的轻浅皱纹。历经岁月却千种风情。

　　前两天《环球邮报》亚洲特派记者GEOFFEYYORK写了一篇《从莫斯科到北京》，看见题目时候就在想城市间跨越了时空的比较，是不是象追问莫斯科女子和北京女子那个更加美丽呢？追文逐字地读下去，他说莫斯科在慢慢的衰退，而北京在慢慢的拆散重建。他提及了北京街头的英文招牌，社会主义的改变，却没有提及北京展览馆苏式的高高尖顶，也没有提及北京街道三月天空的风筝和莫斯科街道三月的寒冷。看来他读过是城市的制服却不是它们眼角眉梢的风情，或许是因为他不曾爱过这座城，更或许每个人的眼里都有不同的北京。老舍的北京是四合院上方的天空，经过城门的骆驼队。北京于一个北京长大的女子是满天风沙和风沙外新华门两侧依然洁白的玉兰花。

　　有一个夜晚，我在城市的一角迷路了。车流如水，刚刚下过的雨的街道点满了灯光的碎钻，市中心晶莹剔透的建筑切割着远方星星点点的天空。一个人开车从山坡的路上行驶下来，被这座城市夜色的秋波暗投，松散的鬓边裙角打扰地全是泪水。什么时候，住了两年多的城市已经如此熟悉，熟悉到迷失了方向也没有恐惧。就这样顺着道路行驶，行到路边的加油站，随便问路。那天的夜色中，迷路的我碰见的是一个喜欢中文的加油站收银员，她有油腻的工作服和一个整洁的小本。她翻开其中一页，对我说“晚上好”，“多谢”，“恭喜发财”。我告诉她，她学习的是粤语，其中的发音我无法纠正。她又问我那么这句呢，她说“我爱你”。这一句却是国语，字正腔圆的把我击中在加油站口香糖、薯片、咖啡包围的中心。是这座城，或是心中思念的那座城和那个人。

　　巨石的百年建筑，路边的小店，蔚蓝的天际线，我靠近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阳光和夜色的千种风情。可是，我已经忘记了北京的夜色，忘记了从玉泉山的山顶怎样俯视自己的城。

　　春天的白玉兰开得热闹，碧桃也娇艳了吧，纵有千种风情，爱她的人却缺席了。

　　也许我不再是一个北京的女子。只是一个女子，她爱过她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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