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红颜只为昭君留

　　初初进宫，她并不懂。

　　不知画师的笔，可以盼出眉目。亦不知画师的心，要好生地买。

　　她只当一切是例行公事，遂挽起发髻，点红唇，佩裙钗，端端坐着。

　　年轻的画师从屏后走出来，看她一眼，于是等了等。

　　她仍旧坐着。

　　画师笑了，心里叹息，可惜了这张脸，原来是不懂规矩的。

　　回过身，拿起笔。

　　于是，黛眉吊梢细长眼，遂化为乌有。

　　她是后来才懂的。被选上的女子，已不在乎告诉。

　　昭君啊，昭君，你虽美，可选上的却是我。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她自是懂了，懂得晚了，但也不作响。默默坐在镜前，尽褪华衣，将头顶发钗悉数解来，放下一把青丝。

　　王昭君何德何能，却是耐得住寂寞的人。

　　这个道理，你们懂么。

　　醉沉沉的夜，不成眠。窗外月色皎洁，无一丝云带。

　　如水的清光，流淌进小格子窗里，洒在漆鼎上。黑底朱纹的漆鼎分外美丽，夔龙仿佛活物一般，昂首吐舌。

　　她心下生喜，披衣出来。月下，发如霜，管霓裳。踩碎步子，闻得到的，尽是花中香。

　　转转悠悠，停靠藤墙下。抬头望去，藤墙上一朵花开。

　　她怔怔望着，竟忘了脚步。

　　藤上花开，开过城墙，能看得见多远。

　　想着想着，她眉心刺痛起来。

　　夜似沉了。

　　忽有悉悉索索，她侧耳听，有人耳语。说是匈奴欲和亲，需人，需人。

　　她诧异万分，竟不觉失态，轻呼出声。

　　人声立止。

　　她急急掩口，匆匆转身，奔至屋前，稍喘气息，欲举步，忽又停住。

　　月光洒在幽暗的青石地上，清冷生辉。她低头无语，一手扶门，一手抚额，伸出脚，轻轻转动，在地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圈。

　　匈奴，是多么远的地方。在长安以外，

　　竟越过了长城。

　　她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么多人。

　　那么多人一起，看她。

　　她盛妆而至。

　　她目睹龙颜。

　　她不会忽略龙颜乍见她时的惊叹，那随之而来的是愤怒。皇上回过头去，于是她看到了当年的画师。

　　她心中并没无喜悦，她的视线穿过长廊，抵至画师的眼，如那岁月的流淌，仍是静静，脸上无波澜。

　　不怪画师，要怪当时。

　　当时的王昭君，何德何能。

　　夜至，皇上宣她入殿，拿着当年的画像上上下下地比对，气得推掉桌上所有的东西。

　　她看着画像，画像上是一个平凡女子的容貌，没有精致的五官，左脸上一颗大痣。她低着头，后退一步，轻声道：皇上莫怨，只怪妾身不够福气，不能伺奉皇上。

　　一语，毫无悔意。

　　她知，皇上失去的只是一个美人罢了。

　　暗夜的墨色如溺深的潭，冷硬幽冥，沉寂窒息。

　　她支退了宫女，一个人静静地在皇宫花园里穿梭。寒气漫过衣袖，向颈上袭来。

　　身边浓郁的花香，和着冷风，刺激她冻红的鼻。

　　她嗅到的味，似乎多了。

　　想起刚才踏出宫殿，一个小吏慌慌忙忙地跑出来，撞了她满怀。

　　她忍着痛，拉住他问。

　　他自是吓得脸色惨白，咚地跪下，磕了头讨饶，娘娘，皇上有令，斩首毛延寿，速。

　　她一听，心里寒了半载，只怔怔望着那团背影，越缩越小。伸出的五指，渐渐地在空中，僵成了一个虚空的姿势。

　　庞大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有人奏响了乐声。霹雳啪啦，满目生辉。

　　她身边是护送的勇士，身后一长队羽衣飘摇的使女。

　　乐声响彻云霄，人声化作了一串欢喜雀跃。

　　她回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城门。妆容精致的脸上，一双多情的眸子，渐渐，迷起一层水雾。

　　她怪自己，执掌握住手腕，轻捏一下。不是几番告诫？不应贪看，不应再多念。

　　心中默记，慢慢拾取，往事重现，历历。走至半路，又不放心地回过头去。

　　而城门，依旧坚固。

　　她恍然大悟，原来长安的一切，就要与她无关了。

　　凄然一笑，挥了挥手，她登上马车。

　　世人只看到她的微笑。

　　世人以为看到她的坚强。

　　世人天真，相信所见，必所真。

　　又有谁知，乐声融融，马声蹄蹄，宽敞的车厢内，寂寞难堪，正缓缓自眉心升出。

　　缕缕愁烟，去不尽，染衣裳。

　　原来这一路漫漫黄沙，暗含杀意，最终是要将她的泪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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