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谁的错

她最后给我讲了她姐姐的故事。

她姐姐名叫克里斯蒂，农家女出身，独自到镇上讨生活，在她十二岁那年收养了她，说娜塔莉长得很像她夭折的妹妹。

当时她在一个纺织作坊当女工，一年前寻到了在皮里诺家担任杂役的工作，相比纺织作坊，皮里诺家距离她们家近不少，每天还能腾出点时间做刺绣卖钱，而且皮里诺家在厄尼尔最具实力，能出入他们家的大门就是种体面。娜塔莉也在旅店找了份杂货，每天天不亮就得步行去上班，虽然辛苦又清贫，但相依为命的两人还算幸福，慢慢的还搞出了点积蓄。

变化出现在两个月前。皮里诺家有表亲前去做客，其中就有皮里诺老爷的侄子，说是一个很帅气且有风度的翩翩公子，正巧遇上了克里斯蒂，他对克里斯蒂一见钟情，给她买衣服、买戒指、送礼物，还说非她不娶。

“当时姐姐怀孕了，”娜塔莉平静地表述，“姐姐觉得她攀上了高枝，那一晚她还很兴奋告诉我，说咱俩以后也是有钱人了，她是‘皮里诺太太’，我就是‘皮里诺大小姐’，以后谁见了我们都得给我们弯腰行礼，以后我们想买啥买啥，想吃啥吃啥。”

“然后？”

不难想象，当时克里斯蒂和娜塔莉一定都很开心吧。

“姐姐还专门去打听了那位少爷的消息，那位少爷确实是未婚，姐姐是他的初恋，按理他俩的恋情没有第三者阻碍。”

没有第三者么……

的确，不少故事里当王子爱上灰姑娘的时候，会凭空给你冒出个“未婚妻”来横插一脚，以此来体现王子和灰姑娘门不当户不对，进而反衬出他俩爱情的坚贞。若是没有第三者，谁来干反派的活？

“那你姐姐为什么会被打成这样？”

“是皮里诺老爷，安德烈·皮里诺，好像是叫这名字。我姐姐怀孕一个月时候，那人亲自领着那少爷还有他的父母来我家找我姐，他警告我姐不准再诱惑他侄子，要我姐带着孩子赶紧滚。他说他侄子今后是要和大家族的女儿联姻的，他不允许家族添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他向那少爷展示这个房子有多破，他说‘这就是这些人的住所，你愿意和这些地方出来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吗’。”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少爷，他点头了，他还捂着鼻子说‘好臭’。我还记得他眼睛里的嫌恶，我、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讲到这里，娜塔莉的目光出忽然涌现出了无尽的仇恨，就像暗夜中翻滚着的波涛，携着狂风激荡在冷漠的礁石上，她攥紧了手，仿佛回忆走到了一个决不能回想起的临界点。

说实话，我有点不忍心听下去了。

我大概能想象到之后是副怎样的惨状，那个公子十有八九还是想缠着克里斯蒂，一个陷入爱情中的女人也很难指望她做出理性的决断，两个失去理智的灵魂碰撞在一起，诞下的注定是悲剧。

“十一天前，姐姐说那人要和她私奔，要我跟她一起走。那时候我是……是真心相信姐姐能获得幸福啊！”

“到了地点后，那个家伙看到姐姐牵着我，他的眼神都变了，吱吱呜呜半天不肯带我上车，我建议他只带姐姐一人，就这样他还犹豫了，他觉得姐姐已经怀有身孕，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养好孩子，而且他来过我们家，他怕和姐姐私奔也会沦落到住这种屋子。很好笑，不是吗？”

想到娜塔莉曾经贵为一国公主，早在人生的前十年就享尽了荣华富贵，然后看到某个真·地主家的傻儿子抱怨说怕以后住不起家里的洋房，站在她的角度看是有够好笑的。

“还有更好笑的。他从皮里诺家偷跑出来，皮里诺肯定会发觉，他带了一大群人整个镇子到处找，最后找到他和我姐姐待在一起。皮里诺大发雷霆，他亲自拿着皮鞭把我姐姐打得遍体鳞伤，而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居然站在旁边一声都不敢吭。但最好笑的是，我当时躲在草丛里……也一声都不敢吭。”

“这不是你的错……”我伸手想拍拍她肩膀，却被她一把别开。

“这就是我的错！”娜塔莉突然原地怒吼了一声，声音在屋内回荡，带着愤怒，还有自责，“如果不是我这个累赘，那家伙早就带着姐姐远走高飞了！都是因为我无能，我才保护不好她！”

终于，眼泪还是从她的面颊滑落了一滴，她的声音变得哽咽，双拳攥得绷紧，我毫不怀疑下一秒她的手掌会渗出血来，“姐姐被那群混账打成这样，我却只能躲在一旁，什么都做不了，只敢等他们走远了才偷偷把姐姐背回家……这样的我，哪有脸嘲笑那个少爷懦弱……我和他有什么区别……我也只是个废物而已——”

“不是这样的。”

我出声阻止她继续自怨自艾。

混账，安慰小姑娘啥的我是真没经验，但她的情绪已经彻底放飞了，任她这么闹腾下去谁受得了？我需要确定的是以后的生活来源，不是她姐姐因谁而死。

“你姐姐的事，不是你的错。”

“这就是我的错——”

“我说了这并不怪你！”我从身后轻轻拥住她，我听说拥抱、牵手之类的亲昵行为对情绪缓解很有帮助，没办法，只能先这样稳定她的情绪了。

话说女孩子的身体真的好软啊，从没设想过一个人身体能这么娇弱。

“跟着我念，‘这不是我的错’。”

“我……”

“念。”

“……这不是我的错。”

“在念一遍。”

“这不是我的错。”

“你看，很简单不是吗？”我用力挤出一个微笑，不知道能不能治愈到她。

“你不用安慰我。”

“我可没安慰你，我没你以为的那么有同情心，”我的语气尽量平淡地来叙述我的观点，“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姐姐这事的责任，确实不在你。而且就连那个少爷、甚至皮里诺本人，其实都没有错。”

“什么……”她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望向我，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说他们没错……”

“他们的确没错。”我说道，“你想，皮里诺家是名门望族，如果传出去他们家的少爷和自家下人勾搭在一起，会不会有人说闲话？会不会有人趁机污蔑皮里诺家作风肮脏？既然少爷可以勾搭女仆，那为什么老爷不可以？连带着连皮里诺本人的声誉都要受损。你也是王家出身，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她没吭声。

“再者，你姐姐是平民，而大家族之间最讲究门当户对。这不是说说的，因为家族联姻不仅是出于声誉，也是出于生存需要。大家族往往各自经营有产业，但一座城市的市场终究有限，不同家族间的势力注定此消彼长，所以利益相近的家族之间会追求结盟，相比纸质的商业合同，以血缘为纽带的婚姻不是最佳的盟约么？”

“家族间联姻，彼此的产业啊、财产啊、土地啊也都成了一家的，外加每个家族子女不止一个，依靠联姻可以把不同家族间的势力整合到一起，这样在面对利益分歧更大的家族时就能有更强的凝聚力。”

娜塔莉依然没吭声，但稍微点了点头。

“虽说你们打听到那个少爷没订婚，但你们怎么知道皮里诺是不是已经给他物色好了结婚人选？大家族的婚姻往往是内定的，自由恋爱对他们来说是种奢望，因为他们的地位决定了他们不管做什么决定都必须考虑更多，家族的利益啦、自身的名望啦、家族产业能否维持下去啦这么那样的，你应该最能理解的啊。”

“是这样吗……”

少女停止了凝噎，风干的泪迹已经模模糊糊，目光痴痴注视着克里斯蒂的残躯，良久，她转向我：

“那错的是谁？”

喔。

确实，总要有谁来给这出悲剧负责。

定要说的话……

“错的大概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本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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