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拒

佣人A：“少爷您早点休息，医生嘱咐了不能工作太久…”

初春时节的A市依然乍暖还寒，北风刀子一般吹在面上，寒意比起严冬丝毫不减。楼下古朴的座钟敲过晚上十点，佣人已经先行进莫秋声的房间帮他阖上窗户拉好了窗帘。房间里温暖如春将说话人热得冒油，他仍然是将他休息时候的一切准备弄好就绪，才默默开口催促，即使知道这些话对他而言无济于事。

莫秋声伏案工作专心画图，手中的铅笔和尺子将设计图的每个细节一丝不苟地勾勒出来。心脏情况越来越不好，他心知自己一旦躺下去便难能再起身，于是宁愿睡前多一段时间用来工作。

莫秋声：“嗯，记得了，”

他从一摞图纸中间抬起头望着电脑屏幕，不着痕迹地答应下来，转而面对那人礼貌有加，

莫秋声：“天不早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就是，我这边有事会叫你们的。”

佣人A：“好…”

佣人协助莫秋声按时服过那一把针对各种症状的药物，然后礼貌地离开他房间。行至门口，小姑娘姜云夏正好过来，也同那人点点头微笑致意。

叔叔专注于作图来不及理会他人，姜云夏便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身边。一室暖意蒸腾，小姑娘仅仅身着两件套的粉色纯棉睡衣，黝黑的长发被盘成了一个随意度很高的发髻，她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简约的工作台旁边椅子坐下去，趴在那处端详叔叔棱角分明的专注容颜，直到他发现自己。

手边的热水已经放到温度刚好合适，莫秋声并未抬头，只按照平日里熟悉的位置稳稳捉住杯子饮了口水。他画图告一段落腰背酸痛，手刚刚想要探过去捶背，已经有一只小手先行往他腰间揉按。常年多病的男子略微驼背，腰部似铁板一般紧绷着，因而僵硬发酸也是必然的事情。

姜云夏：“叔叔太累了，”

孩子软软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揉按腰椎的手指持续不停，

姜云夏：“去年冬天开始身体就不舒服，叔叔应该多躺着休息的。”

她体恤他的拼命，几次三番见他熬夜赶设计图制作方案，仿佛要把白天生病不能去公司的时间补回来一样，连医嘱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遵守。他头几天突然发病刚刚好没几天，呼吸比正常人费力而且清浅，姜云夏俯下身子给他按摩腰背的时候，耳力很好地听见他的喘息声，便不由得心疼几分。

中医到莫家别墅来给他腰腿做针灸，并叮嘱一定要有适当的活动，腰才不会经常疼痛难忍。叔叔从始至终坚持不懈，这运动却往往与他心脏的情况冲突，一次性走路过多后，他的身体并不舒畅，甚至要他人在胸口抚一会儿，心跳过速的情况才会有所缓解。

莫秋声反手轻轻握住他家姑娘的手臂道：

莫秋声：“还有几天就交稿，公司同事彻夜不眠，我…不能去工作，在家…也不能做个闲人…不是？”

姜云夏：“工作是没有头的，叔叔尽力不要勉强自己就好，”

小姑娘抬起头，眼波温柔缱绻，

姜云夏：“云夏学习忙顾不上叔叔，你好好的，我才放心。”

一番话下来，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说得像是个小大人。小姑娘孩提时露着藕节一般的小胳膊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他，往事还历历在目，所以念及往昔诸多美好，莫秋声始终感恩。

莫秋声：“嗯叔叔知道，一会儿就睡觉。”

姜云夏：“叔叔难得这么听话，记得就好，”

小姑娘听到此处喜笑颜开，

姜云夏：“我晚上也睡不沉，叔叔有事找我。”

屋里温暖如春，孩子在室内并不觉得冷，反而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默默点点头，即使自己并不会因此而麻烦她，还是为这一份心意感动。小姑娘略微待了一会儿便打着呵欠离去，这样每天早晚互相的问候以及她小话痨式样的唠叨，渐成日常。

很多自己真实的身体状况，莫秋声自己必然知道，只是仍旧对他的小姑娘守口如瓶。她离开去好远，莫秋声才将刚才喉头涌起的一口腥甜咳出来，血迹瞬间染红了雪白的手帕，外间守候着的佣人匆忙赶来，连连抚着他因为咳嗽而不停抖动的后背。

他可以预想到孩子无比美好的未来，并愿意为她的来日贡献一份力量，而自己从出生那天就是注定命不久矣的人，多亏乔主任和其他几个专家的医术高超才撑到了今天，以后的日子也许不会太久。莫秋声心内百味杂陈，颤巍巍地将染上血迹的手帕握在手心里，按着心口硬是缓了很久。

佣人A：“您这样自苦，何必？”

莫秋声：“我没事，”

他喉咙嘶哑，音调却坚定，

莫秋声：“只要云夏好，我什么都无所谓。”

佣人忠人之事，主人一言九鼎，他自然无权拒绝。莫秋声淡淡笑着夹带些许凄楚，因为药物治疗和用心调理，他衰微的病体一直支撑到了今日，而这具躯体早在多年前就该回归黄土，而世间眷恋总是太多，让他每次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总有不甘。

他望着手帕上星点的血迹，某个瞬间，有了某种超越生死的淡然。

高二临近月考的日子，A市持续几日的高温。连地面都被炙烤得如同铁板一样，十几岁的男孩子冒着高温打篮球归来直接就在水龙头下方冲凉，粗暴地揉了一把脸甩甩头发回到教室去，已有同班女同学犯了一脸花痴。

男孩子全然没有顾及那几个姑娘崇拜的眼神，视线所及之处，姜云夏正专心致志奋笔疾书。小姑娘初长成了少女的模样，身材窈窕亭亭玉立，在同龄孩子们中间都令人眼前一亮，或者正是因为受人欢迎甚至收到许多男孩子的情书，遭人妒忌也是有的。

他去洗手间换下衣服勇敢地凑到她身边，前些天，自己也像其他倾慕者一样悄悄递过情书去在她桌洞里，故而今日想要问清楚她的心意。女孩子对其行动恍若未觉，半晌反应过来，轻描淡写地将手中练习册递给他：

姜云夏：“喏，拿去。”

她做题的时候心无旁骛，即使雷雨交加也能纹丝不动的那种定力使人钦佩不已。许鹤年从小在众星捧月一般的环境中长大，不免吃了憋，教室就在一楼距离门口不算太远，他一时情急，俯下身子拉起姜云夏的手就往教学楼外面跑，即使身边人擦肩而过也不愿顾及。

姜云夏：“臭石头你要死啊，”

走出教学楼大门的姜云夏努力拜托男孩子对自己手腕的控制，高声呵斥，

姜云夏：“放开我的手，你…弄疼我了。”

十几岁的男孩子力气大的要命且下手没轻没重，女孩儿的确是感到了疼痛，光滑细嫩的一张小脸上，五官疼得皱成了一团。许鹤年大惊连忙丢开女孩子的手，她并没有接着反身离开，乖巧地站在原地揉着胳臂上被他掐红的那处，可怜巴巴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许鹤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男孩子毕竟不是有意，于是怂乎乎地承认起了错误，

许鹤年：“我只不过有些话想跟你说，在班里不太方便，一时着急，就拽着你出来了，真的…对不起。”

姜云夏：“行吧，有什么话赶紧说，就快上课了，我还有事。”

女孩儿的话音本来敷衍，转而在一瞬间意识到他想要问的话，脸颊便仍是不由得飘上一丝潮红，便羞涩地低下了头手足无措。她人缘不错朋友很多，而许鹤年大概是同她相处最为融洽的异性朋友，即使所有男孩子递过来的情书自己都可以毫不留情面地丢进垃圾桶，自己却不可能对他的那一封熟视无睹。

她一字一句读过由衷感动，然而却无法回应他同等份量的心意。其中原因不言自明，随着少女的一天天长大，她越来越明白自己对于叔叔朦朦胧胧的感情，已经早就发展成了炽热的爱意。

许鹤年：“我就是想问问…嗯…那件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少年吞吞吐吐，全然没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模样。他品学兼优帅气逼人，又兼之有很好的家境，从小到大都是家人朋友口中那个最优秀的孩子，然而面对这个小姑娘，自己所有的骄傲放纵都一瞬间化为乌有。

高二下，认识她两年，他早就视她为最交心的伙伴，也多少耳闻儿时失去双亲的她长到这么大，经过的那些不同于一般孩子的事情。小姑娘抿着嘴巴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那一对清澈澄净的眸子，好像是会说话。

姜云夏：“许鹤年我没有办法答应和你交往，”

小姑娘慢慢讲话，

姜云夏：“我家叔叔是我最爱的人，谁也取代不了他。”

许鹤年：“即使莫叔叔比你大了一代人，即使他病得厉害需要你照顾吗？”

男孩子努力争辩，试图奋力一搏。

许鹤年：“嗯，是。”

许鹤年那年春游的时候帮忙搬烤炉，曾经见过莫秋声一面，后来又听姜云夏时不时提起他，言语间那种少女懵懂的心思却被她掩盖的很好。如果姜云夏喜欢上别的男孩子，许鹤年都敢去争一把，然而若是那人是莫秋声，以他们这么多年一个屋檐下的情分，许鹤年知道自己竟是毫无胜算。

姜云夏面容淡淡的毫无波澜，仿佛在说着最平常不过的家长里短。说话间，叔叔苍白憔悴的面庞浮现上来，使得云夏小姑娘不由微笑。他这些年供应自己衣食无缺，自己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也差不多，早早成熟的女孩子权衡过其中利弊，却更加坚定了自己想要照顾他余生的心志。

姜云夏：“抱歉，还有，谢谢你。”

姜云夏微笑着转身离去，许鹤年整个人傻在原地不能动弹，没想到她竟然可以做到这样坚定不移。她远去的背影迤逦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朗声呼唤：

许鹤年：“那…我可以做你最好的朋友吗？”

他这一句话问得滑稽可笑带着几分孩子气，男孩儿几个字脱口而出之后也原地挠头不好意思起来。小姑娘没走出几步，回过头去笑答：

姜云夏：“石头你本来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许鹤年：“嘿嘿…好。”

傻乎乎的少年笑着跟上她的步子回到教室去，班里本来在八卦二人，适时响起的上课铃却及时止住了孩子们的讨论。姜云夏同桌的姑娘用力拱了她一下满脸的问号，只见这二人满脸春风却不多说话，因而更加诧异于他们的反应。

许鹤年数学成绩拔尖，老师讲解习题时候，他有另一种不同的解法便走上讲台去讲。他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失望，反而倒是很看的开，只是看到姜云夏同其他同学一同注视着自己，她满意的神色，令自己愉快。

一场尴尬，被两个优秀的孩子巧妙化解开来。姜云夏佩服他在课业上不同于自己的聪慧，他鞠躬走下讲台时，自己的鼓掌也同样会心。

而内心被叔叔和他盛得满满的，她想到未来，便愈发有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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