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与大城市不同，我们的小镇没什么夜市可谈，人们晚上还是更习惯于呆在家里。

我和安宏走在狭窄的街道上，两旁低矮的路灯闪烁着橘黄的光芒，几只小飞虫正不停地围绕着起舞。

“喂，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走了一阵后，我忍不住发问。

“哎，你急什么？就是几个老同学给你准备了个欢迎会。”他连头也不回，光顾着往前走。

七拐八拐之后，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那是间小巧的西式咖啡屋，虽说小，但整体看起来还算雅致。红砖绿瓦的小房子方方正正，四周被木头栅栏围住。几盆绿植摆放在门口，看起来错落有致。整所建筑似乎想营造一种温馨舒适的感觉，木架上的小黑板上还手写着今天的特价商品，但我很疑问在这偏僻的地方是否真的有人会来光顾。

牌匾上有用可爱手写字体写着的“彩虹猫”，这应该就是店名了。

“这家店什么时候开的？”

“嘿嘿，你以为我们这儿就没变化了吗？说起来店主你也认识呢。”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好了，快进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大家？我真的有这么多朋友吗？虽然有些怀疑，但我还是推开了木门，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了“叮铃”声响。

室内一片漆黑，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按下开关之后，光亮一时间填满了整个房间。

两个穿着校服的人回过头一脸惊慌地望着我。女孩留着整齐齐肩短发，连校服也是一尘不染，看起来就像个模范学生。

她是我们小学时的班长许青青，似乎天生喜欢照顾他人，在同学们间颇受尊敬，几年过去了她看起来变化不大。

另一个男孩个子稍矮一些，他长得一张娃娃脸，还带着一副哈利波特式的圆框眼镜，就算是自称小学生大概也没人去怀疑。

他是林天恩，比我们小一岁，似乎是跳级上的学。头脑相当不错，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但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而且，不知两人间发生过什么事，林天恩总喜欢跟在安宏后面，凡事都以他唯首是瞻，简直就像他的“狗腿子”。

我看见他们手里似乎拿着宴会上的礼花彩纸炮。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场面似乎有些尴尬。

“啊？你们没有收到我的短信吗？”只见安宏若无其事地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你三分钟之前才发的消息，我们哪来得及准备啊。”许青青终于回过神来，怒瞪了安宏一眼。

“是吗？”后者无所谓地抖了抖肩，“静藤姐，出来吧。”

从吧台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她个子高挑，白衬衫外是一件黑色马甲，长发束成了马尾，完全一副干练的女招待打扮。

“真是麻烦啊。”她径直走到一张木椅前坐下，黑色长裤包裹着修长双腿交叉在一起。

“静藤老师？”我惊讶地喊出了声。

如果不存在其他同名同姓的人的话，这位优雅的女性似乎是我们以前的英语老师。

“嗯？”后者瞥了我一眼。

比起我的两位同学，静藤老师的变化也未免太大了一些。我印象中的她当时还留着齐刘海，带着一副土里土气的圆框眼镜，明明不是体育老师，平日里上课却总穿着运动服，让人难以把她和时髦这两个字连在一起。

眼前却变成了时下标榜的独立自主的新时代女性形象，让人颇感意外。

不会是被甩了之后受刺激了吧，当然我不敢这么问。

“老师，是您开了这家店？”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另外，别叫我老师了，我早就辞职啦。”

不只是外表，似乎连气质变化也很大。在我印象中静藤老师还算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如今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或许这才是她的真实面貌？

“哎呀，你们坐下来再聊吧，站着多累哦。”安宏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模样，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静藤老师亲手煮的咖啡味道还算不错，和城市里那些品牌店的咖啡相比也毫不逊色，或许也可能是我的味觉过于迟钝吧。

“我又不是过生日，你们不用准备这么隆重吧？”我苦笑道。

“是安宏提议的，他说你这么久没回来要给你一个惊喜。”许青青又瞪了安宏一眼，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心怀怨恨。

“有什么关系嘛。”后者还是在打哈哈，“这些东西不用也是浪费，还是算是帮静藤姐处理了堆积货物呢。”

静藤姐闭着眼睛抿了一口咖啡，似乎在表示“与我无关”。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林天恩附和道。

“对吧？”有了别人的支持，安宏底气似乎更足了。“嘉明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们不是应该尽地主之谊吗？昨天语文课上不是才学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吗？”

“是YUE不是LE！”徐青青纠正道。

“都差不多啦。”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争吵着，仿佛一对欢喜冤家，看来平日里也没少这样。

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吵闹，如此这样热闹的气氛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小学时候，我们几个经常都在一起玩耍。自从我离开这里，似乎连说话的人都很少了。

“嘉明，那么说你这个暑假都会留在这里了？”许青青问。

“应该是的。”我点点头。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好好玩几天了。整天上课可累人了，城市里假期不用补课吗？”

“原本是要的，不过出于某种不可抗力，学校方面迫不得已才决定放假。我们倒是算沾了光。”

“真好啊。”许青青露出羡慕的眼神。

我突然想到，就在我在乡下悠闲度日的时候，学校的同学们应该还在拼命努力吧。

想象他们用功的样子，我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负罪感，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微妙起来，没人再开口说话。我面前的咖啡早已喝完，只留下白色杯壁上淡淡的棕色痕迹。

“对了，嘉明你现在还在学画画吗？”像是为了打破沉默，许青青又挑起了新的话题。

我心里的某个齿轮仿佛被拨动了一下，我就很清楚大家不可能不讨论这个。

我想逃避这个话题，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那当然。”安宏的口气似乎非常自豪，“毕竟嘉明的妈妈和外公都是那么有名的大画家，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基因在起作用，艺术细胞在不断流传嘛。”

安宏的话没有针对任何人或事，他是个真挚的人，但我却感觉他华语里的每个字都像利刃般直直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即使逃到了这个偏僻的南国小镇上，难道我仍旧摆脱不了母亲那无所不在的阴影吗？

“真羡慕啊，嘉明迟早也会成为知名画家吧？我记得小学时候好像就获得了很多奖吧。”

羡慕？听了这话我有些想笑，不过是自嘲的笑。这些人真的能理解我的处境吗？他们只能看见我获奖时的光鲜样子，当我被那光芒产生的庞大阴影束缚时他们又在哪里呢？

那些被我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画面像是挣脱了枷锁般涌现而出。

“不过是靠关系才进来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就得了几个小奖看他拽的，谁不知道那是给他妈面子。”

“过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像样的作品啊。”

那些讥讽的话语飘荡在我的耳畔，我试过捂紧耳朵，但那声音却仍在不断回响。

“你在逃避现实。”有个黑色的人影正笑嘻嘻地对着我，“你是个失败者。”

它伸出无数黑色的触手，将我牢牢困住。我想要呼吸，但喉咙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想要呼救，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拉向深渊，那无止尽的黑色深渊。

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而微弱，我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朋友们焦急的脸庞。

他们在担心我吗？我感到一丝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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