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文忽然通知谢怜:赶紧上天。
听她语气,似乎大事不妙,谢怜多少也猜到一些,心里早有了准备,问道:“怎么了?是半月关的事吗?”
灵文道:“不错,你回仙京后直接来神武殿吧。”
听到神武殿,谢怜一怔,心知,君吾回来了。
大从他第三次飞升后,还一直没有见过君吾。因为身为第一武神,整年整月整日里不是闭关便是外出巡界,再要么就是去镇山镇海,自然是无缘得见了。如此说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于是,谢怜没歇几天,又登了仙京。
仙京有一条主干道,神武大街。虽然人间也为纪念君吾修建过很多条神武大街,但如之前所说,人间的许多事物都只是对天界事物的模仿和投影,因此,只有天上仙京的这一条,才是真正的神武大街。沿着这条宽阔的大街,谢怜朝天宫走去。各路仙神的神殿都聚集在天宫之内,成群成城,各展千秋。这边雕梁画栋,那边小桥流水。四下仙风飘飘,足下云气弥漫。一路上,他遇到不少行色匆匆的神官,然而,没有一个敢搭理他。
其实在以往,谢怜走在天宫里,也是没什么人搭理的,只是,那时候的“没人搭理”,指的是各位仙僚不会上来和他并行,也不会主动和他闲聊,但基本的点个头打个招呼的礼貌还是有的。现在,那就当真是假装没看到他了,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惹祸上身,在他前面的就走快,在他后面的就走慢,只恨不能离得丈八尺远。谢怜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刚刚才把一位炙手可热的新贵小裴将军给扯了下去,人家不走远点才是奇怪了。谁知,走着走着,忽听有人在他身后喊道:“太子殿下!”
闻声,谢怜一奇,心想这时还敢喊他,实是勇气可嘉。可回头一看,叫太子殿下的那名小神官却是匆匆越过了他,向前方另一人奔去,边奔边道:“哎哟我的太子殿下!您去神武殿议事,怎么能把腰牌也忘了,这还怎么过去!”
谢怜这才反应过来。
难怪了,这一声“太子殿下”,并不是在叫他。上天庭里,原本就有好几位太子殿下,叫混了也不是什么奇事。
然而,当他一眼扫过去,扫到前方那另一位太子殿下身上时,却又是微微一愣。
那青年剑眉星目,面带笑容。这笑容跟上天庭其他神官的笑容都不同,乃是一种毫无心机的开怀笑意,使得他那张分明很英俊的面庞带上了一种稚气。如果换一位刻薄一点的神官,比如慕情,让他来评价,大概就会说这是傻气。他一身戎装,英挺至极,然而,他这身戎装在身,穿出的却并非沙场将士的杀伐之气,而是一派明亮开阔的王族贵气,
谢怜驻足停步,盯着前方那青年看。而前方两人觉察到他驻足,也回头看他。那小神官一见是他,立即变了脸色。谢怜浅浅一点头,对那青年微笑道:“你好啊,太子殿下。”
那位太子殿下明显也是个平日不关心事的,不识得他的脸,见有人招呼,立即笑得灿烂烂的,大声回道:“你好啊!”
他身旁的小神官悄悄推了一把他,道:“走吧,走吧,殿下,还要去神武殿议事呢。”
那青年却是毫无自觉,根本没反应过来下属为什么突然狂推,奇怪道:“你做什么推我???”
谢怜“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又连忙正色,那小神官推得更猛了,催促道:“帝君怕是早就在等着了,殿下走吧!”那位太子殿下也只好疑惑地边回头望望谢怜,边往前走去了。
他们走了之后,谢怜还留在原地。不多时,几名下级神官的窃窃私语远远飘进了他的耳朵。
“……这可真是尴尬,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都在上天庭,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啦。要我说还是和南阳将军、玄真将军对上比较好看。”
“哈哈,你急什么,这不就马上都要对上了吗?都在神武殿里等着他了吧。”
忽然,一人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倒是没什么,人比人气死人才是真的。这人跟人还就是不一样啊,都是太子殿下,泰华殿下那才叫真的有天潢贵胄之气,如果是他,就算再潦倒落魄也不会去干那丢人之事的。”
“永安国比仙乐国强嘛,所以当然永安国的太子殿下也比仙乐国的强呗。什么水土养什么人,多简单的道理。”
坐镇北方的武神,是明光殿裴茗;西方武神,是奇英殿权一真;东南武神,是南阳殿风信;西南武神,是玄真殿慕情;而这坐镇东方的武神,便是泰华殿郎千秋。
郎千秋,在为人时,和谢怜一样,也是一位太子殿下。而且,他乃是永安国的太子殿下。而永安国,便是将仙乐国取而代之的那一国。永安国的开国先祖,便是攻破仙乐皇城的叛军首领。
谢怜在人间流浪时,也到过东方,自然知道这位永安国的太子殿下也飞升了。同天为神,他早便料想到两个太子殿下迟早会在上天庭撞上的,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那些碎语的小神官说是窃窃私语,但其实也不怎么小声了,换个人可能还怕被听到,但就算被谢怜听到了,他们大概也不怎么害怕,不如说被他听到了后更刺激。谢怜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径自往前去了。这时,身后又有一人唤道:“太子殿下!”
谢怜心道:“不会吧,还来?”这次一回头,却真是唤他的。灵文脸上顶着两个黑眼圈,手上夹着几个卷轴,走了上来,道:“大家回来了的都去神武殿议事了,到会儿殿上你小心一些。”
谢怜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道:“小裴将军最后怎么了?”
灵文道:“流放了。”
谢怜心想:“那其实还好了,不算重。”
流放,算是“暂时被贬”,等于神官犯了事,但这事不是完全不能商量的,还是有可以复职的机会,哪天表现得好,指不定就给捞上来了,三五十年有,一两百年也有。不过,他说的“还好”,那自然是以他的标准,对裴将军来说,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谢怜又想起一事,道:“对了灵文,上次与君山那个人面疫的少年,你们那边查的怎么样了?有什么消息没有?”
灵文道:“实在是对不住,太子殿下,暂时没有,这边会再加紧的。”
就算是天界的神官,想要在茫茫人海里找一个人,也不容易。速度是有所提升,不过,也就是凡间需要十年、天界需要两年这种程度的提升。谢怜道:“辛苦了。”这时,恰好走到尽头,一座雄伟的宫殿出现在他面前。
这宫殿有些岁月磨砺了,然而,只见沧桑,不见苍老,琉璃金顶层层叠叠,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谢怜抬头望了一眼,金顶之下,“神武殿”三字苍劲有力,仍是数百年前的模样,半点未变,再一低头,抬足进去了。大殿里,早已聚集了数位神官,或三两站立,或独立不语。
能站在这殿中的,全都是历经过飞升的上天庭神官,无一不是天之骄子,一方霸主,个个灵光充沛,傲视睥睨,看得他眼花缭乱。此时此刻,全都凝神聚气,未敢高声。大殿尽头的宝座上,坐着一位身披白甲的武神。
这名武神面容俊朗,闭目不语,极为**肃穆,背后是煌煌神武殿,脚下是皑皑白云巅。谢怜进殿来后,仿佛感应到他来了,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极黑,也极澄澈,仿佛万年寒潭之雪所化。睁眼后,这位武神微微一笑,道:“仙乐,你来了。”
谢怜对他微微俯首,没有说话。
君吾微一颔首,道:“他们事先已通报过了。”
灵文俯首称是。君吾又转向谢怜道:“仙乐想必也知道,今日召你上来为的是什么了。”
谢怜仍是俯首着道:“大概猜得到。不过我以为小裴将军的事情已有定夺了。”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此事究竟应该如何定夺,恐怕还不好说。”
这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朗朗入耳,谢怜一回头,只见大殿外迈入一名武神扶剑而行径自向殿前布去,经过他面前时停了一步勾了勾嘴角道:“太子殿下,久仰。”
这武神外表约二十六七岁,气度雍容,行动却十分果决,观其面相,比之前谢怜在与君山见到的那尊神像要更加明俊,是十分容易讨女人欢心的那种英俊,一看便是个风流成性的人物。谢怜尚未答话,他又道:“我们家小裴,真是承蒙你照顾了。”
谢怜默默地想:“这可真是得罪了。”口上道:“哪里哪里。裴将军才是久仰。”
众神官心知肚明这两个人的“久仰”都仰的是什么,暗中捧腹者大大有之。客气完了,谢怜道:“裴将军所言的‘不好说’当怎么讲?”
裴茗打了个响指,大殿中央,忽然现出了一具悬空的尸体。
严格来说,是一个躺着的空壳。这具人形没有元神,内里空空如也,加之从头到脚都是血淋淋的,跟一具尸体也没有差别了。再看脸,双眼紧闭,面貌清秀,正是阿昭。或者说,正是小裴将军的分|身。
神武殿上,众位玉树临风的神官们中间,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东西,这画面,略为触目惊心。君吾却并未做出任何评价,仍是看着。他那宝座虽然高,但不知为何,当他俯视下方众神官时,并不会有俯视之态。虽然威严庄重,却不高高在上。谢怜道:“裴将军这是何意?”
裴茗道:“前几日,我去探望小裴,他提到了一件事,我觉得很稀奇。”
他一开口,谢怜就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裴茗绕着谢怜走了小半圈,笑道:“小裴的本事,我是一清二楚的。虽然他这分|身大大削弱过了,力量远远不如他本人,但也不算是特别差的,和‘凶’打个平手,还是勉强能办到的。然而,他居然告诉我,有一个凡人,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岂非是很稀奇?”
裴茗继续道:“我就追问了下去,他又告诉我更多事情。原来当时,在半月关,仙乐太子殿下身边,跟着一个红衣少年。”
一听到“红衣”二字,有些神官的神色便开始有些不自然了。而接下来裴茗的一句话,直接让他们这份不自然,变成了站不住。他道:“而这少年,在黑暗之中,一瞬之间就将数百名近凶的半月士兵屠杀殆尽!
“——请问太子殿下,这名红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是一个少女突然开口了:"裴将军这是何意?″
裴茗,道:“阿裳,你就别闹了。"这话听上去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但细听还是能听出来话中有一丝无奈。
那少女应该就是阿裳了,只是少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闭上了嘴静静地观看。
谢怜揉了揉眉心,想了想,十分虚伪地道:“咳,是吗?这个,当真是不太记得了,当时有一队商人也陷入了半月关,我们笼统也就相处了几天,也许是商队中的一人吧。”
裴茗笑道:“太子殿下,你的说法与裴宿的出入挺大的。我听小裴的话,你跟那少年可是亲密非常,一点儿也不像只相处了几天的样子,怎么会转眼就不记得了?”
这时,不远处,红衣少女身边的一名白衣道人悠悠晃了晃雪白的拂尘,道:“裴将军,你说的,这都是小裴将军的一面之辞,而小裴将军有罪在身,目下还在禁闭中,马上要派下去流放了,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还需掂量掂量吧。”
裴茗目的达成,道:“如果跟太子殿下同行的那位红衣少年真是那位,事情可能就要重新定夺了。”
先前那名白衣道人又道:“裴将军,您这意思,是想说,仙乐太子殿下和绝境鬼王有可能串通起来诬陷小裴将军吗?”
阿裳,微微一笑:“青玄对朋友们也是十分亲密的,难不成都和他做了很久的朋友吗?"
这道人两次发声,且两次都站在他这边,谢怜免不得要瞧上一瞧,到底是哪位清奇的仙僚了。他回头一望,只见那道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白玉为带,拂尘搭在臂弯间,背上背一把长剑,腰间插折扇,端的是风流儒雅,神采飞扬。只是那眉目依稀有点眼熟,谢怜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名道友。而那名女子,身穿着红色的衣服,身上竟是橙色的纱,那人长着一双很美的大眼睛,他的眼睛和头发精都是偏橙的,头发上左右一边儿几朵红色的花,腰间也是一把折扇。而这少女谢怜竟然感觉也在哪里见过?裴茗,笑道:“青玄,阿裳,这个时候你就不要跟我做对了吧?”
裴茗道:“那位只手遮天,本事了得,使了什么障眼法或诡计,蒙骗其他人和太子殿下也未可知。所以,我认为此事恐怕还需再议。太子殿下带走的半月国师,最好也能一并交上来,再行审问。”
谢怜笑了笑,道:“裴将军,就算你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风师大人。当时,小裴将军在罪人坑底,已经承认了半月关那些路人都是他的分|身引进去的,雷师大人也是全程听到了的。”
闻言,裴茗又看了一眼那白衣道人和他身边的红衣女人。
谢怜接着道:“而且,眼下我们都在神武殿,我身上有没有被施过蒙蔽之法的痕迹,你大可以问问神武殿下。”
闻言,众神官齐齐望向坐在上方的君吾。然而,君吾神色平静,分毫未变,这就说明,谢怜身上没问题了。于是,众神官又望回殿下那两人。谢怜又道:“裴将军,一码归一码,且先不说与我同行的那位少年是不是花城,就算退一万步说,那的确是花城,但这跟小裴将军做的事,也什么没有关系吧。”
他神情自若地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殿上几位神官登时背后一阵恶寒。裴茗定定望了他一阵,忽然绽出笑容。正当他准备开口,谢怜也在凝神准备接招时,君吾道:“好了。”
他一发声,裴茗便不再辩,欠了欠身。
君吾缓缓地道:“裴宿既已认罪,刻磨交代的也与他所说的并无二样,那么,半月关之事,也就算是完结了。”
沉默片刻,裴茗道:“是。”
谢怜心下刚松了口气,又听裴茗道:“但经南阳和玄真的证实,这具空壳身上的伤口,确实都是弯刀厄命所留下的。”
君吾道:“嗯。这就是另一件事了。”
裴茗道:“此事不假,还请帝君彻查。”
君吾道:“此事我自然会彻查,明光与各位仙僚尽可放心。”沉吟片刻,他道,“今日暂且散了。仙乐,你留下来。”
看样子,是要留谢怜下来,亲自询问彻查了。既然如此,裴茗再无话说,谢怜亦无话说,欠首道:“是。”
那白衣道人甩着拂尘走过来,一脸笑容,正要说话,裴茗也一手扶剑,一手摸着鼻子,走了过来,无奈道:“青玄,看在你哥哥的份上,别闹了行不行。”
那白衣道人笑容敛了,道:“裴将军,你莫要拿我哥来压我。我又不怕他。”红衣女子道:"走了走了!!"
“你……”裴茗有点像是气得牙痒痒了,又拿他没有办法,最终,指了指他,道,“你啊你,小裴这次被你害惨了。”
那白衣道人狂甩拂尘,道:“那是小裴自己做的事,与我无关!”像是不想和裴茗再说下去,赶紧拉着红衣女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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