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周末和二吉打球回来,正好遇见小区附近的垃圾站停了一辆大垃圾车,几个工人带着口罩用铁锨将堆积了一个多月的垃圾抛上车,沉淀的腐臭味儿乌泱泱地占领了整条街道。
“咦?这是放在冰箱里的那种塑质抽屉吧?”一个工人抱怨着,“呛死了!”
我最近对“冰箱、死小孩、死猫”等词语十分敏感,于是捂着鼻子望着垃圾堆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走到近旁。
距离垃圾堆越近,就越觉得空气十分粘稠,那些臭味像是颗粒状的,顺着呼吸道粘附在口腔或气管里。而真正让我产生窒息感的,是那只烂透了的死猫,它黏耷耷地贴在抽屉底部,身上爬满了肥嘟嘟的肉蛆。由于死猫的皮毛已经看不出颜色和花纹,而我也不太记得随手捡回家的那只死猫到底是什么样的,但那个抽屉和我家冰箱很般配,连手柄部的刮痕都十分眼熟。
两个拾荒的老婆婆将死猫倒在垃圾堆上,用力磕掉挂在底部的秽物,将那个抽屉放在她们的破三轮车上,这时,我才注意到,那辆车上还有两个同样型号的抽屉。
没错,那三个抽屉和那只死猫,都曾属于我家的冰箱。
也就是说,那个死小孩不是我捡回来的,而是有人故意将她塞进我家冰箱里的!
会是谁呢?老马吗?或者其它某个赌客?
虽然死小孩已经不知所踪,但那个想陷害我或我爸的家伙说不定仍潜伏在我家,真相只有一个,我翘起手指,学着柯南的样子扶了扶不存在大眼镜,大步向家走去。
家里还是老样子,空气里弥漫着二手烟,大人们姿势僵硬地坐在牌桌前,像骰子一样方头方脑的,好像他们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在四方城里滚来滚去。
我打开冰箱的冷冻柜,想看看还能不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谁知道?!
谁知道那个死小孩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嘭”地关上冰箱门,然后再次打开,她还在那里,不是幻觉。
死小孩蜷缩的姿势和之前略有不同,而且身上有多处皮肤已经腐烂了,鼻孔里还探出半只冻僵的肉蛆。也就是说,她在外面流浪了一圈,带着丰盈的脓水和饱满的肉蛆,又回到了我家。
也许,老马自称“后备箱被盗”根本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他发现了行李箱里的死小孩,就偷懒又将她塞回了冰箱里。
也许,撬了老马后备箱的小偷发现了行李箱里的死小孩,就在某次入室行窃时,连人带箱丢进了别人家里,而他偷的那家人正好是常来我家的赌徒之一。那个赌徒就顺手将尸体扔进我家冰箱里。反正我家人多手杂,就算尸体被发现也搞不清是谁干的。
我愣愣地望着冰箱里的死小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老爸走到厨房,径直从冰箱冷藏室拿了瓶汽水,然后垂眼看了我一眼,说:“宣奇你这样一直开着冷冻室的门,会很费电的哦!”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能稍微弯一下腰看一看冷冻室里面,这样他就会发现蜷缩在里面那个死小孩。
但老爸只是这样假装关心地叮嘱了一句,就喝着汽水走出了厨房,继续奋战在牌桌上。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之前所有的“善解人意”、“体谅大人”的想法都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在意我为了保护这个家曾经付出过什么。
也许有一天,我会像这个死小孩一样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然后被害怕背负责任的人们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我轻轻摸了摸死小孩的脸,冰得刺骨。
好吧,我决定报警,起码我应该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死,为什么那么爱住在冰箱里。但我不能把警察叫到家里来砸了老爸的生计,我决定把死小孩带到警察局。
我拿出擀面杖和菜刀,用力将死小孩从冰箱里撬出来。由于这次没有提前解冻,我在厨房里闹出很大的动静。
外面有人嚷嚷:“宣奇你在搞什么?很烦知不知道?”
他们仅仅是叫嚷着,谁也懒得走到厨房看看我到底在搞什么。当我将死小孩完全弄出来、装进纸箱里、封好胶条的时候,大人们已经自动屏蔽了牌局之外的所有声音。
悲哀的我!
悲哀的死小孩!
7.
我抱着纸箱走在大街上。
虽然是冬天,但阳光很好,死小孩开始慢慢融化,颜色莫辨的液体从纸箱的缝隙渗出来,滴在地上,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四周的人们只是出于本能地掩鼻绕开,谁也没兴趣知道纸箱里装了什么烂东西。
我突然觉得很寂寞,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或者全世界的人都活着,只有我死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我和一个陌生的死小孩隔着一层纸箱紧紧相拥,走向一个注定冷酷的未来。
一场想象中的对话在我脑海中逐句展开,我与警察的对话,提问与被提问。
然后呢?
也许我会被怀疑,我老爸被怀疑,老马被怀疑,乱七八糟的各种人都会被怀疑。
再然后,也许会抓到真凶,也许会随便抓个什么人结案,也许会成为悬案。
最后,死小孩也许会被解剖,也许会孤零零地躺到一个更大的冰箱里,也许会被送到一个更加莫名其妙的地方,没名没姓的,从此销声匿迹。
可怜的死小孩!
我抱着纸箱木然地站在路边。
也许是同命相怜、或惺惺相惜,或我的脑袋彻底坏掉了,我从心底对她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我舍不得就这样抛弃她。
最终,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死小孩放回了冰箱。
那一刻,我心里莫名地踏实了,就好像班里有个很白痴的笨蛋垫底,我再也不用担心考倒数第一了。又好像是,我的人生不再冷漠而平凡,因为死小孩的存在,我对这个家有了新的牵挂:
今天没有没有哪个大人发现冷冻柜里有个死小孩呢?
死小孩身上的冰屑有没有更厚了一层呢?
就这样,我与死小孩之间渐渐萌生出一种很奇怪的羁绊,每天出门前、放学后、睡觉前,我都要拉开冰箱确认一下她还在不在那里,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死小孩让这个乌烟瘴气的家有了新的意义——怪异的,不安的,刺激的,又有一点点温暖的,很难讲。
我觉得,因为死小孩的存在,我才没有像二吉期待中的那样,成为一个坏小孩,或者坏人。
8.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死小孩一直住在我家冰箱里。
家里的赌徒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将全部人生倾注在四方城里,从来都没有人发现过死小孩的存在。
曾经,有个冒失的家伙无意中打开过一次冷冻柜,但那时,她周身已经覆满了厚厚的冰屑,若不细看,很难发现那是一个死小孩。
后来,大概是我高中毕业那年吧,我老爸得癌症死了,我关闭了他的棋牌室,用他留下的积蓄开了个小卖铺,死小孩仍忠诚地陪伴着我,只不过那时,我已经专门为她买了一个更漂亮的小冰柜。
她已经像个家人、或者像小女孩怀里的泰迪熊一样,成为我的陪伴。
很多年以后,我变成了开小卖铺的怪蜀黍,孤单但不孤独。
而二吉大学毕业,像他的父母一样过着体面的生活。
有一年同学聚会,他拉着我拼命喝酒,不停地念叨着:“像你这样的,没变坏真的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如果你变坏的话,就不会活得像现在这么落寞!”
“那个死小孩,”二吉醉眼朦胧,口齿却无比清晰,“那个死小孩你见过的,在学校附近的天桥上乞讨的小女孩,被冻死了……我把她抱进了你家冰箱里,呵呵……你这个变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在冰箱里藏了只死猫……”
他这么一说,我好像隐约想起,我确实曾经见过死小孩。她每天嗫嗫喏喏地晃着一个破茶缸,在人们裤腿间跌跌撞撞。
你在梦里是无法创造出来一个陌生人的——也许这就是我曾经梦到过她的原因。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当时也不知道抽什么疯,脑袋一热就那么做了……”二吉继续说着,“我后来后悔了,又偷偷溜到你家想把死小孩带走,可她竟然不见了……”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我家里遭了贼,丢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多了一个大箱子,箱子里装着那个死小孩!那时我爸妈在外地讲学,我一人在家,还以为是她阴魂不散找上我了,当时我被吓坏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就又把她送回到你家冰箱里……你真可怜,你家里的大人们,除了牌局什么都不关心,连我三番四次大摇大摆地走进你家,他们也都全不在意……”
二吉猛地灌了一整瓶啤酒,“你没变坏实在太可惜了……”
“你为什么要那样整我!”我愤愤地说。
“我……我是你的好哥们儿啊!我想救赎你!”二吉醉兮兮地笑着,“你想啊,如果死小孩被发现了,警方会介入,而我会写一个匿名信,说那个死小孩是你捡回家的,因为你太寂寞了。反正那个死小孩也不是你杀的,你不会被定罪。而且,你会成为新闻哎,引发社会关注,会有无数的社会学者或爱心人士主动救赎你,救赎你爸,救赎你全家……你从此会迈向更加光明的人生!而我,我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高尚很伟大的事情!我帮了我最好的哥们!”
我沉默着,觉得自己的人生变成了别人导演的一场闹剧。
二吉打了个很响的饱嗝,问:“那个死小孩呢?后来怎样了?”
“一直在我家冰箱里。”我淡淡地说。
二吉愣了愣,皱起眉头,然后一头醉倒在酒桌上。
9.
那次同学聚会之后不久,二吉就出了国。
临别前,他与我电话道别,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死小孩的事,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而那个死小孩,仍住在我家的冰箱里,她已经完全被冰屑覆盖,像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冰球,冷藏着我那段莫名其妙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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