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墓碑

“是学校……”久弥说，“森津一中……她在学校里。”

房间里的另外三个人都盯着他看。

窗外又响起了一声闷雷，比刚刚那声还要靠近些。

“那么……”元浩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不相信他的意思，直接开始询问他的想法。

久弥回头看着蓝轩姐，她正带着纠结的表情看着自己。

“我必须得去。”久弥义不容辞地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她现在也只有一个人……她只是需要帮助而已。其他人做不了这件事。”

蓝轩的表情看上去异常地纠结，她似乎在相信久弥是对的和担心久弥的安全之间拿不定主意。因为这的确不只是一件用情感去衡量的事。依现在的情况看来何芸锦虽然已经被确定为后天恶灵附身者，但是她还会在众人面前为了维护久弥的形象而努力。按照蓝轩听林医生以往的经验来判断，这个何芸锦还属于初期附身阶段。即已经出现了明显有强烈情绪表现但还未丢失自己的核心人格的阶段。她还展现出一部分……起码出发点是好的感情。

哪怕不用情感去权衡，久弥话已出口，今天放着何芸锦不管的话，在被最愿意相信的人背叛后，也许事情会真的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

“是否可以理解为……”元浩看着群里芸锦发送的那一大串消息，“她平常心里就有点这种感觉，只是在一般人格下不会轻易说出口。”

“你指的是她觉得周围的人都是虚伪的那些话么？”刘莹莹说，“以前，我也注意到她在某些时候哪里怪怪的。今天回想起来才……意识到……”

她不知道如何去描述这个感觉。

“才意识到她原来是察觉到了周围那些人的居心叵测？”元浩精准地指出。

莹莹点了点头。

元浩失落地叹了口气。

“这真是一个恶性循环。”他说，“她自己又不能指出来，其他人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却还在加剧问题的严重性。”

久弥的心里一阵绞痛，他不愿意去提出芸锦其实有尝试亲近他，但他自己却把这事抛之脑后，并很可能导致她不敢做进一步的尝试。归根溯源，恐怕他自己也难逃平时对何芸锦的“优等生成见”吧。

是啊，人类无意识的成见到底会产生多么恐怖的效果，自己刚刚才亲眼见识了一番。一群平常和自己连交集都没有的人，因为一个故事就在几分钟之内集体变成与自己仿佛有着血海深仇一样，似乎也是因为自己长期游离边缘而被轻易冠上了虚伪的形象。

而何芸锦大概从入学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被浸泡在这种成见中，潜移默化，时间漫长，那些真的能和她做朋友的人因为这种成见而疏远了她，那些她不想做朋友的人反而聚拢过来，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厚厚的，密不透风的墙，将她禁锢其中。

久弥的负罪感越来越深刻，他用力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梳理过去的时候。

“我要出发了。”久弥宣布道，“如果打个车过去学校也就只需要十来分钟。”

“我也要一起。”元浩宣布道，“上一次我们一同面对，这一次也是一样。”

“我也是。”莹莹也说，“芸锦应该知道我们和她是一边的。”

“太危险了！”蓝轩立刻提出了异议，“那可是个……那可是个……”

“她是我们的朋友啊！”莹莹少见地急了，把旁边的元浩也吓了一跳。

蓝轩有点被镇住了，她求助般地看向久弥。

“我觉得他们应该去……”久弥说，“芸锦需要知道她身边不只有……我。她还需要真正的，真诚的朋友。”

蓝轩看上去委屈已经大于严肃了。她似乎发现自己在这个问题前面有点理亏。

“我跟你们一起。”她犹豫再三后说。

雷声隆隆，蓝轩把家里所有的伞都带了出来，四个人奔上了一辆网约车。久弥本来还在脑海里想了一套说辞来对付司机，免得他问这么晚了去学校做什么，不过这个司机根本就没想问，沉默寡言地就出发了。

森津一中——也就是他们的母校——位于学校林立的车前区，修建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从公路分支的一条小路向上进入，经过一条弯曲的，开满餐馆和书店的小路之后就能抵达校门口。不过久弥没有让司机来到校门口，而是停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前面。一是为了避人耳目，而是为了怕何芸锦看见从车上下来四个人。

“我先一个人去，有麻烦我再告诉你们。”久弥说。

“你怎么才能让我们知道你有麻烦了呢？”元浩提出了蓝轩想提出的问题。

“我会……用一切我能想到的办法。”

“要不你把电话通着，我们开着免提但不说话？”刘莹莹建议道。

“这样风险太大了。”久弥说，“而且一旦露馅就……”

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没关系，不要耍花招也没问题。”他转向蓝轩，“蓝轩姐……「莲茵」借我下。”

蓝轩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

“哦哦，对……莲茵。”蓝轩说着在空气中制造了一个半透明的固体小球。刘莹莹再一次呆住了，而元浩则已经可以泰然处之。

久弥伸手握住那个小小的球体，还是有熟悉的，温暖的感觉。同时，有一股暖洋洋的力量流进了自己的心底。

他点了点头，转身拿起两把伞，朝校门口跑去。

久弥想过他可能在毕业以后还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校门打开着一条缝，他钻了进去。天空已经开始飘起雨点。

森津一中的地势非常复杂，由于学校建在山顶，但又是个不怎么平整的山顶，所以学校是分层级修建的，中间是一个长长的坡道，坡道两侧分布着学校的各种设施。教学楼在最顶层，久弥开始沿着坡道向上跑。

他直接绕过高大的教学楼，直奔教学楼后方的那片空地。空地上有一个将学校区域和周围的居民区隔开的堡坎，堡坎上是一片土堆，内外都生长着高大的榆树。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何芸锦就在这里。蹲在那棵榆树下面，朝久弥微笑着打着招呼。她还穿着下午的那身衣服，在黑暗中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你来啦～久弥同学。”她开心地说。

“我……我……我担心死了！”久弥气喘吁吁地说，“你还好吗？”

芸锦笑而不答，她低下头看着榆树的脚下，土壤里插着一块小小的石块。

“这里……就是我最初看到你的地方。”芸锦轻声说，“在此之前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久弥看着那块小石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也没想到还有别人在意这件事。”他如实说道，“你是从哪里看到的？”

芸锦耸了耸肩。

“因为……原本是我打算把那只小鸟好好埋葬的。可是下课之后居然就找不到它了。”她回忆道，“我只有到处问，后来是马元浩告诉我他看见你把它拿走了。”

久弥静静地听着，头顶雷声隆隆，一阵带着水汽的热风穿过这片林地。

“然后我就追过去，看到你在这里……为它做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她抬起头，“那时候的你脸上的表情好难过。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

久弥走上前靠近了她，她没有展现出抗拒。

“芸锦……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久弥问，“在那之后又……”

何芸锦扭过头，朝久弥竖起了一根手指。

“嘘——”她神秘地笑笑，久弥发现她的眼眶下有一圈漆黑的痕迹，就像是一层眼影，她手臂的皮肤上浮现着一些麟斑。

“我现在都知道啦……”她说，“妖怪的世界也好，久弥的事情也好……是的，就包括「那一个」久弥的事情也好，我都知道。”

久弥猛地震了一下，是谁会告诉他这一点？元浩吗？不，不可能。

“所以你看……我好不容易才决心忘记你，结果饶了一圈却又喜欢了另一个你……总之就是你。”她说，“我必须要得到你……不惜一切代价呐。因为没有你的话……”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斑纹。

“那个人告诉我……只要这样……就可以……”

“那个人？”久弥的心开始狂跳。

芸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是的……我不知道他到底给了我什么……但是现在久弥能站在我的面前，听我说话，专程来找我……这都是我能鼓起勇气来的功劳。”她如痴如醉地喃喃道，“对吧？久弥……不觉得人类都很虚伪吗？不觉得就这样做自己才是最正确的吗？”

她轻轻一跳，整个人轻盈地从土坡上降下，久弥仿佛看见她的背后有轻薄的羽翼飘动。

“他给了你……？”久弥还在处理她话里的信息。

“别在意那些事啦……”她满不在乎地说着，“重要的是……你现在就在这里。”

她来到了他的面前，他闻到她的身上有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

“久弥……看着我。”她娇媚地说。

香味钻进久弥的鼻子，迷乱着他的头脑。她的眼睛看着久弥，绽放着一种炽烈的火光。

“我们可以生活在一起吗？”她轻轻地问，但是声音却异常地清晰，“我们可以离开这里……离开周围所有的人……我们俩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共同生活，现在的我们是做得到的，不是吗？”

不是吗？

的确……

是啊。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呢？

说起来难道他的压力就不大吗？

还有一群自己连见都没见过的人正像风舞川信一郎那样视自己为最大的祸害和人类的敌人。为什么他就一定要向这帮人证明他们是错的呢？他就不能干脆一走了之吗？

眼前的这个女孩的确是个百里挑一的美少女，再到将来只会更加漂亮吧。和她一起离开这座城市，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凭他们的能力不愁弄不到钱。也许可以在遥远的北欧，在一座能时刻听见海浪声的小镇住下，开一家餐馆？还是一家面包店？都可以啊……只要有她在身边。哪怕她是个恶灵附身者也好，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如果她真的如此爱慕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愤怒地维护他的尊严，这种女孩这辈子真的还会遇到第二个吗？

何不跟她……一起？和她一起建立生活，和她一起面对未来浩瀚无垠的时间，和她一起在人们不知道的世界的一角依偎着……

“很简单的啦，久弥……”芸锦轻抚他的头发，她现在比自己要略高一点，“你只要说‘我愿意’就够啦～因为你是绝对不会违背你说出的话的人，所以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是你的啦。”

是的。

只需要这三个字就够了。他就会得到一个所有男人都渴望的女孩，而且这个女孩永远不会背叛他，永远不会欺骗他，也永远不会伤害他。这难道不是像童话一般的事吗？

久弥松开了右手，雨伞掉在了地上。

“我……”

他的眼前出现的景象都是和这个女孩美好的未来。有那么多人苦苦追求了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一个伴侣，一个归宿，一个港湾，现在他只要说三个字……再说两个字就能得到了。

她笑得那么幸福，如果以后的日子里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笑容也未尝不可。不必再理会其他人的话，他们的故事将会成为一段美好的传说。因为人类是那么虚伪，那么可恶，那么无知。

“我……我愿”

一声炸雷在头顶爆开。

紫色的枝状的闪电在苍穹交错，闪耀着将整个森津市都蒙上阴影的刺目豪光。天空被照亮了，高达的建筑物在那一瞬间被披上了浓重的阴影和惨白的光。

“我原本有认真在考虑和你私奔的，可是现在看来我们需要再审慎地思考一下。”

何芸锦抬起头，面前的久弥已经撑起了他另外一只手上的伞，黑色的长辫向前搭在胸口上。

“毕竟，和你一起生活是个永远都受欢迎的选项，但和你体内的那个东西一起生活我看还是算了。”久弥耸了耸肩，“毕竟这样就不是二人世界，而是个四口之家。不得不承认这让我……有点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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