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三

所见之处皆是疮痍。我没有想过有哪一天会亲眼见到这些只在小说中才能看到的场景。他们捂着伤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无声祈求着救援的快些到来。

我把手轻轻放在小姑娘的头顶，揉了一把，让手心的糖果悄悄落进她的衣帽兜里，希望能安抚她因疼痛和失散的亲人带来的悲伤。

走过她的身侧，我再不敢回头。

我怕看到她的眼泪。

“果然关门了啊。”

学校附近的门面都是平房，经历了八级大地震后也只是墙上出现裂纹罢了。

但即使如此，仍旧关门了。

我看着关上的卷帘门，伸手敲了敲。许多的灰落下来，隔了两秒，我又敲了敲。

依旧没有回应。

“大概真的不在吧。”

我咧嘴，艰难地笑了一下。正打算转身，此时，卷帘门缓缓上升。

*

“今天不开门……”

是那个苍老的声音，她的面容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了好多，发间银丝越发泛滥，老婆婆的眼眸有些灰暗。

“今天不卖皮蛋瘦肉粥。”

淮南微微一怔，收回向老婆婆身上打探的视线。

“……老爷爷他还好吗？”

“他啊……”

老婆婆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

“还在睡呢。我煮了好大一锅皮蛋瘦肉粥，就等他起来吃呢。”

狐茗拨开淮南，道了声失礼便往里走。古旧的屏风后面，老婆婆相处了大半辈子的老伴正躺在硬板床上，睡得死沉死沉。

她眸中一黯。

“怎么了？”

淮南看了看狐茗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到老爷爷的鼻前探了探，而后触电般收回手。

她试图与狐茗交换眼神，对方却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气息了，他应该……已经死了。

老婆婆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招呼了下手：“不要打扰他休息，等他自然醒吧。”

“可是……”

“他什么时候醒，我就什么时候开饭。不要紧，多少年了，我就没叫过他。”

狐茗拉住淮南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淮南瞬间明白——其实老婆婆多少应该，有那么一点预感了。

不愿意接受罢了。

“老婆婆，您的腿……”

“哦，这个啊。”她咧嘴，露出缺了三颗门牙的口腔，“昨夜地震的时候正在扫地，没站稳崴了一下，我已经擦过药酒了。”

“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

老婆婆看着床上正躺着的那人，眼里不知是泪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反光。听别人说，老婆婆不能生育，所以这辈子没有儿女。即使如此，老公公也没有嫌弃，多少年待她如初。

可能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吧。

淮南如是想着，突然，眼前的世界花了起来。

是余震！

还是狐茗反应快，迅速拉着淮南靠着墙角蹲下，老婆婆怔怔地愣在原地，还不知应该躲到哪里去。淮南正想去拉老奶奶一把，狐茗把她拦下，下一秒，老婆婆整个人趴到床上。

“咚”的一声，是柜子上的玻璃瓶突然掉下来，直直向床上砸去。老婆婆这一趴，那玻璃瓶重重地砸在她背上，她哎哟了一声，几乎直不起腰了。

“老婆婆！”

余震没有持续太久，淮南迅速站起来想去搀扶那个老人，狐茗亦然上前帮忙。

“您没事吧……”

扶正她的身子，老婆婆的眼眶有点红，一屁股坐在床上，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似的，目光些许呆滞，但视线却一直没有从老伴的脸上移开。

她其实没有什么夙愿，到老来能有个人陪就成。可是昨夜地震幅度太大，老爷子心脏又不好……

罢了。她艰难地咧嘴，口水从缺的下门牙流出，抬手颤巍巍指指旁边的锅：“今天吃粥不收钱，不要浪费了。”

老婆婆的皮蛋瘦肉粥一直坚持一元五一碗，多少年都没有变过。毕竟钱财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看她这老伴也是，还不就突然走了……

家里最后几个皮蛋，最后几杯米，都在这儿了。老爷子啊，我下去继续给你做你最爱的早餐，好不好哇？

淮南的眼睛有点湿润。

“老婆婆……”

“不要客气，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狐茗安抚地拍拍淮南的肩，起身去盛粥。

淮南安抚地又拍拍老婆婆的肩，拾起床尾的玻璃瓶，里面的纸星星已经洒落了一地，她正欲弯腰拾起，老婆婆长叹一声。

“算啦，好孩子，不捡啦。”她的声音有点悠远，“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那个时候，老爷子学别人浪漫，非要亲手折九百九十九颗星星给我……”

淮南知道，老人总是喜欢嘟囔曾经的事。但，喜欢又不犯罪。以前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不管是谁跟她唠叨她都一定会听，也正因如此，和院里的许多人关系都不错。

淮南一边捡着，一边等着下文。可下文没有了，老婆婆就此中断。

“……你们以后要去别家吃早餐啦。”

仿佛是什么辞世句。此时狐茗已经将皮蛋瘦肉粥盛进塑料杯里，用封口机封好了，十几杯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单手搭上淮南的肩。

该走了，那眼神这么说着。

*

我看着手中的糖果，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刚刚，仿佛是小猫在头顶窝了一秒半，而后小爪子轻点一跃消失到无影无踪。

我觉得，摸我头的那个大姐姐肯定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我擦了擦眼角，并没有泪水，只是热热的，像要哭出来一般。但是我不会哭，因为爸爸不喜欢爱哭的孩子。

只要我不哭，爸爸就一定还会回来找我的。只要我很坚强，只要我是他的骄傲。

我将糖果收进衣服的口袋里，拍了拍身上的灰，冲进废墟里。在爸爸回来之前，我要和妈妈相依为命。我要帮爸爸把妈妈照顾好，这样他才能在外面放心地工作，才不会有牵挂。

但是妈妈……你在哪里，我为什么找不到你了……

脚下被石块绊倒，我顺势向前滚了好几转。头磕到哪里了，很痛很痛，这时眼泪才突然止不住。

会不会，妈妈也再不会回来了呢。

旭日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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