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亭中放置着云浮星晷,据说是七十多年前,国师巫云栖召集了九州的能工巧匠近千人,历时三年方才制成,其上刻有三千星辰,用以映照风云流转,日月更迭。
亭有九角,每个角都立着一只用以测定风向风速的相风铜鸾。
亭子乃是星云石所建,只天顶以水晶为瓦,即可遮挡雨雪,又不会妨碍观星。
又兼亭外的平台也铺满了星云石,立足亭中,犹如置身星河云海,俯瞰众生。
只一座观星祭天的高台,便可知巫氏曾拥有过怎样的权势。
在从前的都城,天阙是最高的,其他任何建筑皆不能也不敢高于它。
直到八十年前,宫城中建起了一座凤阙。
天阙上,牧风烟身着太史令的官服,闲庭信步,环顾四周。
天阙很高,周围重楼飞阁尽收眼底,极目远眺,甚至还能看见南城稀微的灯火。
卯时未至,漆黑的天幕上仍有星辰闪烁。
星光晦暗,照得大地静寂如死。
她来得很早,星云阁中空无一人,连看门的人都没有,大门一推就开了。
从前这里不许闲人踏足,现在却是无人问津。
世易时移,令人唏嘘。
她抬头,看着落满灰尘的云浮星晷,用力拧紧了底座上的机括。
三千星辰开始运转。
她转身走下天阙。
天阙下放置着测量时日的日晷、圭表,以及记录雨量的天池盘,亦是久已无人看顾,污浊不堪。
牧风烟去井边打了桶水,拿着抹布,再次登上天阙,开始擦拭星晷。
接着是相风铜鸾、日晷、圭表、天池盘。
最后给铜鸾系上新的候风旗。
待到这些都焕然一新,天已大亮。
她回到处理政务的天枢阁中,点卯之时已过,仍旧无人前来。
她拿过卯册,记录在案,随后迈步上楼。
这是座三层楼阁,第一层是官员办公之所,二层是书舍,收藏着星象风雨天时之类的典籍,三层是测室,放置着计时的铜壶漏刻,测湿气的悬炭木衡,测节气的律琯这一类不需露天放置的测量器具。
只是典籍乱七八糟的堆在一起,测具也是布满灰尘,铜壶漏刻中甚至长满了青苔。
可见这些已经废弃许久,巫氏从前根本没有派人看顾。
牧风烟开始清洗测具,收拾干净后又去二楼整理典籍。
“太史令!”楼下传来陌生的声音。
牧风烟走到楼梯旁往下看去,却是一个仆役模样的人。
她就站在楼上问道:“何事?”
仆役抬头看见她,立刻跑了上来,行礼问安后,双手呈上一封书信:“小人是太史丞府上的家仆,这是家主给太史令的告假书。”
张平原是太史令,因着她做了太史令,他便被问了一个殿前失仪之罪,降为太史丞。
牧风烟面色平静,应了一声:“放在书案上吧。”
仿佛是商量好的一样,太史令治下的二十一名官员,挨个派来了家仆,送来告假书。
牧风烟没有说什么,只安静的做着自己的事。
听见脚步声再次响起,牧风烟仍旧朝着楼下喊道:“放在书案上,走吧。”
“这便是太史令的待客之道?”戏谑的声音响起,却是朝辞。
牧风烟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楼梯旁,看见朝辞手中拿着一个酒坛,那灿烂的笑容,顿时让她想起那棵缤纷绚丽的丹青树。
牧风烟急忙走了下去:“长陵侯?怎么有空来此?”
朝辞将那坛酒放在桌上:“特来恭贺太史令新官上任。”
“公主可好?”
朝辞愣了一下,笑容有些僵硬:“她很好。”
“公主对你一片真心,莫要辜负才是。”
朝辞垂下头:“是。”
见他神色不太对劲,牧风烟还待再劝劝他,却听得蒙岚的声音传来:“凤华!你这里怎么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声音由远及近,说完这句话人已到了门口。
看见朝辞,蒙岚愣了一下,笑道:“长陵侯也在啊?”
朝辞恭敬行礼:“见过武安公主。”
蒙岚冲他挤挤眼:“珞心妹妹可好?”
“广陵公主很好,只是偶有不适,不能亲自来向凤华公主道贺。”
蒙岚一脸坏笑:“是真的不适,还是你弄得她起不来床了?”
牧风烟呆立当场,猛然想起蒙岚在黑市要的“相见欢”,听她言下之意,似乎是已经给了赵璎。
朝辞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只虚应了一句:“武安公主说笑了。”
随后又向牧风烟拱手为礼:“我还有事,告辞了。”
牧风烟点点头:“长陵侯慢走。”
朝辞离开后,牧风烟看着蒙岚,也不说话。
“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
“你这样说话,会让长陵侯以为,广陵公主将他们二人的闺阁之事四处宣扬,会看轻了她。”
蒙岚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懊恼的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我去把他叫回来,跟他解释!”
牧风烟拉住她:“算了。刻意解释,更是欲盖弥彰。只是你以后与外人说话,莫要再这样口无遮拦。”
蒙岚老老实实的点头:“知道了。”随后又道,“你这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我记得太史令手下有二十多个酒囊饭袋呢!”
牧风烟指了指堆在桌上的告假书:“告假了。”
蒙岚怒了:“他们是要造反吗?!你等着,我去挨个抓来,让你抽他们几十鞭子,看他们还敢不敢这样无法无天!”
牧风烟笑道:“整个都城,最无法无天的就是你。旁人不愿来,那就随他们去吧,挨个抽鞭子岂不是要累死我。”
“你不生气吗?”
“意料中事。你来找我,有事吗?”
“你第一天上任,清昼让我来照应一下。”
牧风烟看看天色,午时将至,多半是赵浔驱毒时不愿蒙岚在侧,才找借口支开她。
牧风烟拎起朝辞送来的酒:“走吧,我们先去吃饭。”
一说吃饭,蒙岚就想起昨日之事,伸手过来掐她的脸。
“你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坏丫头!气死我了!害得我昨天都没能好好吃顿香肉!”
牧风烟架住她的手:“那今日补上如何?若是今日不够,明日继续。”
蒙岚满意的放开她:“这还差不多。”
“我这里缺人,你若愿意,我可以天天请你吃。”
赵浔不愿蒙岚留在皇陵,她帮他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蒙岚又伸手过来:“我就知道!你这个丫头坏透了!从来不肯吃亏!”
她嘴上这样说着,却真的一连几日都来了星云阁,帮牧风烟整理典籍,只是却有些恍惚,常常放错书卷的位置。
蒙岚性子洒脱直爽,但并不笨,自然明白赵浔的心思,所以便遂了他的心意,好让他安心医治。
但这不代表,她不担心。
其他官员仍旧没有出现,每日只是遣家仆送来告假书。
朱雀宫与星云阁之间隔着东城和皇城,往来极不方便,而且编写历法需要绘制星图、查看测具、记录数据、测定子时……事务琐碎庞杂,夜间也需有人值守,牧风烟索性收拾东西,搬进星云阁的摇光殿中。
欢歌想要跟来,却因宫奴身份,不能进入星云阁,只好由清欢带着几名宫女内侍跟过来服侍。
连凤羽卫都派了一队人马,在阁外巡逻。
这个被人刻意冷落的尊贵之地,终于也热闹起来了。
牧风烟每天夜里都会去天阙观星,同时查看星晷的运行情况,勘对星辰的位置。
她不喜欢一群人前呼后拥,只带了清欢随行。
清欢服了蓝柏的药,心绪稳定了许多,心智疯乱之兆再也未曾出现过。
只是她的经历太过悲惨,是以眼中常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郁郁之感。
牧风烟虽然怜她命运多舛,却也知道,内心的痛苦只能由自己去面对,旁人无法插手。
她教清欢观星识迹,只希望这无垠夜空,能让她领略到不一样的天地,暂且忘却痛苦。
登临天阙,遥望浩瀚星辰,映着满城灯火,在天际连成一片,仿佛整座都城都已浮在九重天上。
此刻只见满目繁华,却不知世间又有多少人像清欢这般命运坎坷,饱受折磨,无声哀鸣?
“清欢,这样的繁华,若是属于每一个人,该有多好。只可惜,天下终究还是一个人,一群人的天下,而非天下人之天下。”
清欢虽能听懂她的话,却是口不能言,牧风烟说话便没有顾忌。
她的心中藏了太多话,却无人言说。
面对赵玄弋,她不愿说,面对蒙岚,却又不能说。
只在清欢面前,偶尔卸下心防,并不奢望得到她的理解或是回应。
这次却与往常不同,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若这是你的心愿,有朝一日,吾愿将天下还于天下人。”
她一惊,回过头,守在亭外的清欢不见了,却是赵灏站在那里,微笑的看着自己。
她急忙跪下行礼:“凤华失仪,请陛下降罪。”
赵灏扶起她:“你是吾未来的皇后,你想要的东西,吾定会如你所愿。”
牧风烟退后一步,不着痕迹的躲开他的手:“这么晚了,陛下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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