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原本与之前并无不同。
她亦知晓,自己并不能阻挡即将到来的灾厄,但哪怕是稍稍延缓一时半刻,也许仍有转圜的余地,不致重现八百年前的惨况。
所以牧风烟早已决定要施行火祭,不管公孙齐会不会将冬无雪之事牵扯到她的身上。
火祭祈雪,虽有记载,却无人施行,一则耗资不菲,二则记载此法的《祈天驭命术》一书,早已被封禁了几百年。
就连禁食,她虽明知此举并不能影响结果,却依然坚持。
人力能及之事,她已做到极致。
黯淡的夜色之中,第一片雪花落在火上,瞬间便化成烟雾,无人察觉。
第二片、第三片……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下来,都城内外响起欣喜若狂的欢呼声。
“下雪了!”
牧风烟掀开帷幔,伸手去接落下的雪花。
轻若无物,却冰寒彻骨。
原来,白雪是这个样子的。
不是玉飞,也不是云碎。
不是扬絮,也不是撒盐。
雪因火而落,白因烟而生。
至寒至暖是它,至污至纯亦是它。
她此刻方知,从前师傅所言,天道流转,瞬息万变,黑白相生,光影明灭,天地之物无所谓善恶好坏,只是循环往复,无始无终,无休无止。
勘破表象,方可窥得本源。
她静静的站在天阙上,看着大雪染尽天地,世间只剩下一种颜色。
“恭请太史令!”
天阙下传来整齐划一的声音,响彻云霄。
她理了理衣衫,迈出星云亭。
她穿着雪青色的鹤氅,从天阙一步步走下,踏着皑皑白雪,仿佛自云端飘来。
雪光映着她的脸庞,为她染上了一层神圣的华光,更衬得姿容清丽绝俗,不可逼视。
就连雪花,也似乎不敢落在她的身上,只一沾身,便顺着云锦滑落在地,连半片水迹也未留下。
天阙下,宫侍、守卫整整齐齐,跪伏在地,全然不顾夜深雪重。
站着的那几个人,蒙岚、赵浔、蓝柏、牧语铃肃立两旁,中间那人穿着一身明亮得刺目的龙袍,竟是……赵灏。
牧风烟缓缓走了过去,屈身下拜,却双膝一软倒了下去。
一个坚实温暖的臂膀及时揽住了她。
她抬眼,看见一张平凡陌生的面容。
赵灏伸出的手仍在半空,见有内侍扶住了她,便要推开那人,就在此时,蓝柏快步上前,为牧风烟把脉。
赵灏收回手,问道:“侍医,皇后怎么样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牧风烟身上,无人注意到他的称呼有些不妥。
“我非侍医。”蓝柏放开牧风烟,“公主只是数日未曾进食,以致身体虚弱,并无大碍。”
赵灏立刻下令:“还不快送皇后回去,即刻准备饭食?”
“是。”内侍抱起牧风烟,大步向她的居所走去。
牧风烟看着他,无声的微笑着。
他没有看她,只小心的看着脚下的路。
快步走到摇光殿,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手,又很快放开。
“你这样来,太冒险了。”
他只是脸上易了容,并未用缩骨术改变身形。
“我担心你。”
只不过短短四字,说出口时,却是百转千回。
天阙下,他一直守着她。
赵灏等人随后走了进来,赵玄弋低下头,侍立一旁。
赵灏坐在床沿,去拉牧风烟的手,她却缩入被中,轻声道:“臣有一事,请陛下相助。”
“你说。任何事,吾都答应你。”
赵灏见她神情疲惫,声音微弱,只觉得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请陛下即刻去见太后,发下诏令,让北地未曾下雪的州郡速行火祭,祈求瑞雪,虽已错过立春,却也只能这样了。”
从前那场大疫,是在雨水节气之后爆发的,若是在此之前各地能降下大雪,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为何要吾去见太后?派人传话不行么?吾……想陪着你。”
“陛下方才说过,任何事,都答应我。”
赵灏皱着眉头,还要再说,蒙岚开了口:“陛下,太史令数日未曾进食,身体虚弱,需要静养休息,陛下在此,她怎能安心?”
赵灏这才不情不愿的走了。
他一走,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蒙岚瞪着牧风烟,没好气的说:“你这家伙若是不要命,就去寻个安静的地方,莫要让人知晓,免得替你提心吊胆!”
她听说牧风烟在天阙禁食祭天,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次要冲上去,却都被内侍拦了下来。
牧风烟虚弱的笑了一下,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个屁!若不是我让清欢在水中放了蜂蜜,你能熬到今天?!”
牧风烟这才反应过来,难怪她觉得水有些甜,却以为是腹中饥饿产生的错觉。
清欢端着一碗白粥进来,扶起牧风烟,坐在床边喂她。
蒙岚斜了一眼:“饿了五天就吃这个?你这里吃不起肉了吗?”
牧语铃解释:“公主禁食太久,不宜食用荤腥之物,只能先吃白粥。”
“行了,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蒙岚打着哈欠离开了。
这几日她担心牧风烟的状况,也没有睡好。
赵浔也向牧风烟施了一礼:“下官替九州子民,谢太史令舍命祈雪之情,请太史令好生休养。”
“浔公子辛苦了。”
赵浔看了赵玄弋一眼,转身离开。
蓝柏这才开口:“公主今后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我并非医工!”
牧语铃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却气鼓鼓的甩开她的手,走了出去。
牧风烟把粥碗接了过来,说道:“我没事了,你们先下去吧,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
牧语铃歉意的看了看牧风烟,退出殿外。
清欢打着手势,要留下守着,牧风烟笑着摇了摇头,也让她离开了。
赵玄弋关上门,走到床边坐下,很自然的拿过她手中的碗,舀起一勺粥,在嘴边试了冷热,才喂到她嘴里。
他的动作很温柔,却一言不发,牧风烟隐隐感觉到,潜藏在沉默中的愠怒。
“方才……浔公子约莫是认出你了。”
“无妨。清昼品行高洁,性情温和,素无野心,不会害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是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夫郎……生气了?”
“食不语。”
牧风烟只好安静的吃粥。
吃完之后,赵玄弋放下碗,坐在床边定定的看着她,他的目光,让她越发心虚。
“夫郎……”她轻声细语的喊。
赵玄弋忽然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埋进她的颈窝中,许久才听见有些颤抖的声音:“你从前应承过我,不可以身犯险,为何出尔反尔?”
牧风烟伸手环上他的腰:“此事有惊无险,夫郎不也是相信我,才没有上天阙阻拦我么?”
“你可知这几日我是如何过来的?”
他乔装内侍守在天阙下,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虽明知自己应该相信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无法遏抑的不安和恐惧就像是穿骨的利箭,一下一下,刺得他几乎疯狂。
若换了从前,他早已冲上天阙,带她离开,让她永远不必再面临生死。
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他懂她,所以他知道这件事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
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旁观。
即使无数次历经生死,他都不曾如此绝望。
“我错了。下次我会先与你商量。”
他抬起头,双手捧住她的脸,不容置疑的说:“不必商量,再有下次,我决不同意。”
他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恐惧,从前天元殿上身处绝境之时,也未曾见他有过这样的神情,牧风烟只觉得心中一软,声音也更加温柔。
“我知错了。今后再也不会了,夫郎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牧风烟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结实的肌肉。
她极少这样主动的撩拨他,生涩的抚摸让他有些难耐,他捉住她的手,语气软了下来:“我不想像父皇那样,余生都在痛苦和悔恨中度过。”
他的话说得有些奇怪,牧风烟却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的靠在他的怀中。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倦意袭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赵玄弋看着怀中的人,无奈的叹了口气。
明明已经疲惫不堪,偏偏还要来诱惑他,借此蒙混过关,他却一点都生不起气来。
看着她安宁的睡颜,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再是如何心绪繁杂,也会瞬间平复。
他轻轻的放下她,手臂从她颈下抽出的瞬间又被她抓了回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枕着。
那种眷恋依赖的神情,让他不忍离去。
平日里的她冷静自持,理智得近乎冷漠。
两人相会之时,多半都是她催促他离开,虽然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但内心深处却仍有一丝忐忑。
在他决定将银狼令给她之前,曾有狼卫提醒过他,牧风烟心机城府绝非寻常女子,接近他恐怕是别有用心,不可不防。
他信她,却是抱着宁可被她欺骗的心态。
但在此刻,一切犹疑尽皆烟消云散。
他侧身躺下,轻轻的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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