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高空。

脚下是白云，群山如块垒的高空。

远超过一法里以上的高空。

所有的魔法都不可能让人离地超过一法里以上。这是无数魔法师用生命验证过的真理。只要超过这个距离，魔法将立即失效，魔法师若稍加不慎，便将坠落身亡。这也正是长度计量单位“法里”、“法米”的由来。

但是，通灵术却能做到这一点。

通灵师们可以将自己的灵魂寄托在鸟儿上。通过鸟的眼睛，俯瞰地上的众生。这也恰是通灵师们最爱做的一件事。

西维娅曾听族中的老通灵师提起，鸟儿中最受通灵师欢迎的是黑天鹅和极夜白头雕。

因为这两种鸟儿飞得最高。它们在地上起飞，每次平飞一段距离，便昂着头，展开翅膀，感受风在双翼下像流水一般滑过翎羽，慢慢爬升，越飞越高，一直到冲破悠悠的白云，一直到没有风的天空之上去。

对，白云之上通常是没有风的，这也是只有通灵师们知道的秘密。无论白云之下是怎样的狂风暴雨，白云之上永远宁静地像家里庭院里的池塘，温暖而和煦。

当然，也有魔法师知道这个秘密。于是，他们便把云上云下作为魔力活性的重要分界点，云上是一片死寂，所有魔法均失去效用，云下则是魔力的诡谲变幻。

不过，通灵师们对这些无聊的理论通常嗤之以鼻。他们只关心灵魂方面的问题，还不时嘲讽魔法师只是被绑缚在地上的逐风者，凭借风的力量，才能贴地飞行。

西维娅没有强大的通灵能力。她的通灵术相当粗浅，要唤醒昏迷中的意识，所依仗的也大多是对方的意志强度。

所以这一刻，眼前的景色把西维娅惊呆了。

她注视着脚下的群山和山谷中的河流，无边无际的景象冲击着视野，打入心灵深处。

一开始，她双腿战栗，趴了下来。慢慢地，天生的探索欲和好奇心克服了对高度的恐惧，在云上走着，近乎贪婪地遍览这完全不同的天地。

原来换了个角度，一切都变得新奇。

这里是那位名叫若依的女孩的意识海吧，西维娅看了会儿，这样想着。每个人的意识海，都有所不同。绝大多数平民的意识海其实非常粗糙，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是一片虚无的空，偶尔有些类几何形态的线条或者人脸，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扭曲着飘过。

据说，只有魔法师或者通灵师，才能在意识海中构筑格外丰富鲜明的世界。

西维娅第一次进入到别人的意识海中，虽然没有经验，但总觉得那里不对，仅仅是一位有魔法天赋的女孩，意识海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西维娅姐姐。”忽然响起的声音把西维娅吓了一跳。她转过身，却见一位金发过腰的小女孩，正仔细打量着她。

“你是？”明知道对方是谁，西维娅还是特意问道，似乎是要显出一定距离感。

“姐姐都抱着我睡好几天了，竟然还问这样无情的话，真是个薄情的姐姐。”若依会说话的眼睛控诉着西维娅的无情。

西维娅蓦地脸红，吞吞吐吐地说：“若依妹妹，你好。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姐姐好。”若依走近，踮着脚盯着西维娅道，“姐姐好漂亮啊，比瓦妮莎姐姐还漂亮。我要是长得像姐姐一样，一定每天对着镜子瞧自己。”

“若依妹妹也很漂亮。”这些年来，西维娅听过很多人类夸她漂亮，唯有若依的赞美，没有惹她反感。

“嘿嘿，我是手感不错吧。”若依抬头挺胸，自豪地说，“姐姐晚上抱着我睡，还舒服吗？”

“恩……还好。”西维娅更加脸红，心想不愧是两兄妹，给人感觉挺像，却没发觉一番话下来，与若依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姐姐还害羞啊。你脱我衣服的时候，为什么这么熟练。”若依叉着腰说道。

“啊，不是。”西维娅刚想把责任丢给南希，马上意识到重要的问题，睁大了眼睛，“你一直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知道哦。”若依走近了些，“一直感觉得到，还可以听到你们说话，就是身体没法动。”

西维娅从未听说过类似情况，追问道：“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大概是因为我向神明大人祈愿，再也不和哥哥见面吧。”若依垂着头，原原本本说出了那天发生过的事。

精灵们除了信仰拜火教的族人，剩下的大部分是泛神论者，相信着万物皆有神性。西维娅便是如此，尤其不相信具有人格特征的神明存在。

“若依妹妹这样的情况，应该和神明无关，是你的灵魂束缚了自己。”西维娅作出推测。她曾听闻过类似的情况，因为强烈的自我暗示，使得灵魂陷入异常状态。

“哥哥得救了，是事实啊！怎么会和神明无关。”若依反驳道。

“那也应该是你自己的力量吧。”西维娅犹豫道。

“我要是有那样厉害的魔法就好了。”若依沮丧地摇头，“就不用拜托别人。”

西维娅也疑惑了。按照若依的描述，能够治疗胸腹贯穿的致命伤，应该是非常强大的生命魔法才对，眼前的小女孩怎么看，也不像是强大的魔法师。

“先不用管这些。等一下我出去的时候，若依你试着回应我的呼唤，也许能醒过来。”

“不行！我不能醒过来！”若依激烈反对着，“要是我醒过来和哥哥见了面，哥哥又死了怎么办。”

西维娅摸不着头脑：“可是你哥哥好好的，怎么会和你见一面就死掉。”

若依想解释魔法和奇迹的区别，却一下子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既然没有循规蹈矩的科学，那也就不会有奇迹。

“因为明明是我自己求来的，只要能够救哥哥，就不会再见他。神明都答应了我那么过分的要求，我怎么可以反悔。”若依蹲下身子，低垂着头，抱住自己，“欺骗别人，别人会生气。别人欺骗我，我当然也会生气。既然这样，神明怎么可能例外。万一神明一生气，把哥哥又弄没了怎么办。”

西维娅完全无法跟上若依的思路，但若依的意思，还是大致明白。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原来的问题，若依的灵魂束缚了自己。

西维娅没有勉强若依。她一样蹲在了若依面前，无声沉默着。

“我永远也见不到哥哥了。”若依再抬起头时，淡蓝色的眸子里盈满泪水，“可是，只要哥哥还活着就好。”

西维娅眼里倒映着小女孩的悲伤，忽然觉得感同身受。

是啊，以后再也见不到曾经的亲人了，再也见不到故乡的小溪流、松木林。

不过，只要他们都在就好。

长久以来被痛苦和麻木压抑着的思念，终于找到一条裂缝满溢出来。

思念从眼眶里滴落。

再也回不去。

如果回不去，那就继续向前吧！

西维娅痛哭着。

勇敢的若依记起哥哥的话，驱散眼里的雾气，上前抱住哭泣不止的西维娅：“西维娅姐姐，这里好无聊，以后常来陪我说话吧。”

“我来不了了，我来不了了。”西维娅哭得抽抽噎噎，不知道为什么，在几乎是陌生人的若依面前，这样酣畅淋漓地哭泣，“我来不了了。”

“我都听到了哦，西维娅姐姐。你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你心里的声音。姐姐真的好勇敢，若依要是变成那样，一定哭不出来。”

西维娅怔怔地看着若依，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一时间，若依的声线竟和老祖母的重合。想要安慰别人，却被别人安慰着。

“放心吧。”若依专注地和西维娅的眼睛对视着，“我哥哥会帮你的，以后西维娅姐姐想去哪里都行。”

西维娅使劲摇头，压抑着哭声。

“我绝对不骗你哦。”若依举起手，马上又噗得笑出声，“我哥那天不是让你等几天再死吗，那就是要帮你呢，我保证。”

西维娅继续摇头，表情茫然。

“姐姐相信我。”若依双手搭在西维娅肩上，“我哥哥是个很好的人，而且也很厉害的，我们家乡的人加起来，都没我哥聪明。”

“他为什么要帮我。”西维娅也抓紧若依的胳膊。她试图在狂风巨浪里，抓住一根稻草，却又怕抓住的不过是无根的浮萍。

“为什么啊？！”若依望着脚下的云越飘越快，“好像时间差不多了，那我说快点。”

“我的哥哥啊，其实一点都不冷淡。哥哥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别人相处，尤其是女孩子哦。哥哥其实喜欢别人跟他说话，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哥哥的眼睛特别好看。哥哥还特别喜欢把自己说得坏一点。因为哥哥很害羞，别人要是说他好话，他都会脸红。”若依说着说着，又笑出声，“对了，哥哥要是突然说话很下流，那只是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要理这些就好了。他要是换了个腔调，变得文绉绉的，那就是开始认真了，可要好好听着。”

西维娅听着若依的声音，内心慢慢平静下来，意识却越来越恍惚，整个世界都在逐渐模糊，身体的感觉却在复苏。隐约间，像是一个世界在消退，另一个世界在逐渐显现。

“姐姐你问我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啊。”

若依侧着头一笑，纯真和透彻相混，勾动的嘴角像朝阳初升的地平线。在天地都变得模糊的时候，这一笑那样清晰，以至于西维娅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从未忘记。

“因为我的哥哥是全世界最温柔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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