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歇的意思,御史大人站的有些累,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已是寅时。他松了松腿脚,退下身上的裘衣。
“程大人,本官就先回去了,待明日再来。只希望明日是个晴天。”
“御史大人您慢走,雨天路滑,您可得多保重。”
“不碍事。”
正准备走着,传话官站在待漏院的门外:“御史大人留步,王传大人觐见。”
终于,还是等来了这场君臣会面,御史大人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王既肯见自己,必然是态度有所改变。
“老臣夏维明参见吾王,王上万安。”
“万安,你日日在外面候着,寡人如何能安?”
“老臣有罪。”
“你是有罪。”
王座上的男人,年约大衍,身长五尺,一身玄色王袍,端坐其上,威仪极盛。此时的王,很愤怒。
他的监察御史大夫,曾助他登上王位的夏维明,竟敢无视他的喜怒,一再进言。月前,当着文武满朝官员,当众参本治粟内史贪墨赈灾银两,责问其用发霉的陈米布施灾民,不仅没有缓解灾情,反而诱发了疫情。
治粟内史敢用陈米赈灾?当然是敢的,奉的是他的密旨。
二十万两文银,付给余杭,宣城,会稽,余姚,徐州各地的世家,买的是世家屯在仓库无处可去的陈米。
为何,自然是为了句吴。
句吴,乃是东越最富庶最美丽最好的城池,句吴属于东越,句吴却不属于东越的王。二十多年前,今王还是王子的时候,与他的兄弟暗争王位,他赢了王位,先王被迫写下诏书,将王位传于他,却把句吴作为封地,给了他的弟弟。
弟弟,呵呵,不过是先王年轻时游江南,一时兴起留下的种,却不想先王一直藏着这件事,直到年老体衰,才昭告朝野,他还有一个小儿子。他常常会想,若不是先王年老来不及部署,是不是这大好的江山都要给了这外面的野种!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他便食不安寝不寐。
这二十多年,身为东越的王,他却奈何不了他的弟弟。可如今,是上天不让他弟弟活!东越的天下只能是他的,如果不能,那不如毁了。
这些旧事,旧怨,朝中的新人未必清楚,可老如夏维明,自然是清楚的很。可清楚,并不意味着认同。
“老臣有罪,听凭王上发落,可句吴的百姓无罪。”
“夏维明,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觉得寡人不敢赐死你!”
“非也,王上可赐死任何人,只要王上愿救句吴,老臣甘愿一死。”
“夏维明,你跟着寡人该有二十余年了吧?”
“回王上,是二十五年。”
“是啊,已二十五年了。寡人怜你年事已高,赦了你的不敬之罪。回去后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上朝。”
“御史大人,请吧。”
年迈的御史大人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他真是需要休息一下,不过是站了会儿,跪了会儿,就累成这幅模样,真是难看啊。
御史大人被搀扶着上了马车,车内坐着老妻。
“你怎么来了?”
“妾身在家心神不宁,便来王城外等一等老爷。”
“辛苦你了。”
“妾身不苦。”御史夫人擦了擦御史大人头发上沾着的雨水。
“今日觐见,可顺利?”
御史大人露出苦笑。
“妾身不懂朝中事,句吴的事情,王已经罚了治粟内史,也允了老爷之前上奏的学堂招收寒门士子的事情,圣心未离,老爷为何要日日觐见?”
御史大人并没有回答老妻的问题。圣心未离?怕是离了太远。
自此,当朝最得圣意的御史大人被勒令闭门思过。
何过?却是无人知晓。
酉时四刻,因大雨天黑的厉害,学堂里平常很少走人的小道上猫着几坨黑影,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路上竟是几个人。
正是一年丙班的十个人。穿着厚重的蓑衣,一个接着一个往墙壁而去。学堂的围栏砌的并不高,用意不过是防君子之用,学堂建立以来也确实无盗贼翻墙而过的先例。
雨夜出行本就困难,若是穿着厚重的蓑衣更是难上加难,更遑论还要翻墙,果然,等众人翻出墙外,已是狼狈至极。
等在墙外的是两辆很大的马车,因雨夜遮掩,完全不引人注意,若是平常,学堂外停着两辆大马车,必然会引起校内教习的注目。
午饭时陆鑫已递条子给镇上的仆役,备好马车和换洗衣服。众人分别进了马车,换上衣服,宛然一群翩翩公子哥。陆家的马车,当然是好车,即便是雨夜疾驰,也不见颠簸。陆家的马,自然是好马,雨下的很大,马跑的飞快。一个时辰马车已停在天香楼下。
好酒,几十坛的会稽陈年女儿红,好菜,天香楼最稀罕的菜每样上两盘,二楼贵宾间里秦淮的姑娘唱着妖娆的小曲,案台上点着昂贵的熏香,众人喝的兴高采烈,越渐张狂。
撄宁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平日里端方的人像是疯癫了一般,踏着歌声跳起舞蹈。混乱的舞步里隐约瞥见相似的地方,他并非东越人,自然看不懂东越的舞蹈。
张小刀和吕平还未喝满三坛子酒,却已勾肩搭背闹成一团,日里的那些不愉快和酒缸里的酒一般,已散尽。
烛火通明,外面的雨下的再大,和屋里这些愉快的,张扬的少年们无关,他们放肆的行着酒令,吟着七歪八扭的诗,有些人已全然迷离,有些人半梦半醒。
撄宁喝了很多的酒,他不常喝酒,却很能喝酒。极北之地的老人山上很冷,很多老人抗不过冬天,为了活下去,必须会喝酒,最冷的时候,能温暖人心的,不是被褥,是烈酒。陈年的女儿红比起极北的烧刀子,差了太多太多。
“撄宁兄,如何?快活吗?”
“快活的。”自然是快活的,这般美好的情致,是撄宁此生第一次见,原来人还能如此的活着。因为有钱,所以肆意。
“撄宁兄,干杯!”
“干。”一口喝尽杯中酒,不愧是二十年的酒,醇香甘冽。
“撄宁兄——”陆鑫完全醉了,他并不知道为何要拽着撄宁喝上一杯酒,为何要问他快不快活。也许清醒的时候曾经想过。
第一次见撄宁的时候,还是在宣城的私塾外。干干瘦瘦的青年,就像是乡间迷路的小羊,不知怎么的,他便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像撄宁这样的人,这样的穷酸书生,吴泽县有很多,都想着怎么巴结他,讨好他,他从不待见。撄宁不是,他很穷,比吴泽县的穷书生更穷,他不会巴结人,行个礼都是奇怪的模样,他像是大山里没沾上俗意的孩子,干净,愚蠢。
陆鑫醉了过去,倒在台案上。
张小刀抱着吕平倒在地上。
高俊贴着唱曲的姑娘打起了呼噜。
曹鹏,袁小豆,赵能干,杨天赐比着看不懂的酒令也一一倒下。
撄宁没有醉,是因为他很难喝醉。
胡岩没有醉,是因为他没怎么喝。
“你怎么不喝?”撄宁问胡岩。
“陆兄喝醉了。”胡岩放下手里的杯子,杯子里还是最初的那杯酒。
撄宁听不懂胡岩的话,舌头因为酒意有些打结,他只能摇摇头,表示不解。
“胡家靠着陆家做着生意。”胡岩这般解释给撄宁听,不过那时的撄宁没有听懂。
“我去结账,等会儿撄宁兄帮忙,把他们抬上马车。”
唱曲的姑娘抱着琵琶离开包厢,案台上的熏香已经燃尽,酒坛子七七八八倒了一地,满桌的残羹冷炙。除了明晃晃的烛火,唯有外面的雨声滴滴答答。方才的欢闹和肆意像是一场梦境般,灯未灭已梦醒,徒留一室的清冷。
撄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敬倒了一地的同窗,今夜,一生难忘。
马车疾驰,更夫打更,亥时四刻。街上已无人,马跑的比来时还快,子时,一行人回到学堂外。
少年们陆续醒来,酒虽未醒透,倒是能自己行动,不然撄宁和胡岩,没法把人给搬进学堂。换上来时的衣服,重新披上蓑衣,十人晃晃悠悠的翻墙回去,再猫着步潜回四方楼。还未进门,便见一年一舍灯火通明,门口站着王舍管,里面站着几位一年丙科的夫子。
正是礼科的严夫子,人称严死理,据说不听话的学子若是栽到他手里,绝对不容你分辩,只能受罚。全学堂,礼科最佳教习,严死理是也。此时,他的手里正紧握着教鞭,众人一见教鞭,酒立刻醒透。
“咯~”不知是谁打了个酒咯,一股子酸腐味散的满屋子都是,少年你看我,我看你,才发现是坐在一旁的林夫子,晚上喝高了还没醒透。气的严夫子一教鞭甩在地上,惊的林夫子鲤鱼打挺,站了个笔直。
“林夫子,作为夫子,当着学生们的面,你怎么好意思的?”
“我怎么就不好意思了?大半夜的好不容易把自己给灌睡着,还被你叫过来,你好意思吗?”
“咳咳咳——”王舍管咳嗽起来,打断了两位夫子的争执。
学生们憋着笑,忍的极为辛苦。看学生们憋的模样,严夫子的火气烧的更旺。
“学堂的堂规,读过没?”
摇头。
“在你们宿舍的书架上,每人都有,没看到是吧?你们来报道的时候,二年的师兄应该和你们每个人都说过,开课的日子不可私自离开吧?”
众人点头。
“很好,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我学堂开立至今,从未有一人敢半夜翻墙离校,为了表示我对你们的敬意,惩罚定是适中。”
众人默默哀嚎。
“回去以后堂规抄一百遍,三天内交上来。每人写一篇反省文,字数不得少于一千字,三天内交上来。还有,这一学年,你们一年一舍的屋子自己打扫。”
“啊?!”
“不服的话,你们也可以去帮忙打扫二舍三舍。”
“服!”
“很好,现在,给我回房间!”说完又是一鞭子敲在地上,震的众人脸色苍白,戚戚然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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