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帝台

岚县曾经很穷，因此县里的年轻人，都在长大后离开岚县，前往禹都讨生活。但大都市的生活哪里是那么好讨的，岚县出去的人，饿不死，却也富不起来，很多人在禹都奔波了一辈子，临老还是要回到岚县过活。

两年前，山石崩塌，岚县人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惊恐后，迎来了重生。络绎不绝的人潮，为山中遗址而来，岚县因此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生机。曾经为了生计，为了欲求离开岚县的人们，相继回到岚县。

短短两年，因为旅游业的发展，岚县成了一个不错的县城，县人改建民居，建成特色民宿，给旅人提供住宿，又将县街的房子改造成铺子，卖些特产和古董给旅人。当然，大半的古董都是假货，县人挣个手艺钱，旅人买个乐子。

“我家那死鬼，看县里的人都在卖石头，非要跟着一起卖。咱们家是做民宿生意的，可县里做民宿生意的不知道有多少家，咱们能分到的不多。所以他要去卖石头，我觉得挺好，毕竟这个钱好赚。”

“你们是去山里采的石头？”

“没有进山，就是在去山的路上找了些石头，背回来拿东西磨一磨，上个色，刻个字，简单的很。”

“买石头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出问题的？”

老板娘摇头：“有一天，听见隔壁家的女人在哭，去看热闹的时候，正巧碰到县里的人赤脚医生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头。那天夜里，我就劝家里的男人不要卖石头了，可他根本不听劝，我说的多了，他就发起疯来，我拦不住，就看他跑了出去。”

“岚县丢了很多人？”

“嗯，很多，只要和石头扯上关系的，不是死了，就是丢了。”

“道士来你这里住过？”

“嗯，小道长人好，一听我家的事情，就说会帮忙解决的，让我不要担心。我看他信心十足，以为道长是有真本事的，还求他务必找到我家男人。”

“道士走后，是不是有个和尚来岚县找他？”

“嗯，小师傅说是道长的朋友。”

“你把道士的行踪告诉他了？”

“小道长一直没有回来，我就知道是凶多吉少了，所以小师傅来问的时候，我是不想说的，可小师傅说他是金山寺的高僧，专做降妖除魔。”

没错，和尚和道士不同，道士出自一个乡野的破道观，和尚却是来自国中第一大寺，金山寺。

“你同和尚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把说给道长听的话又说了一遍给小师傅听，说完以后给小师傅指了路。”

“遗址？”

“嗯。”

有了道士和和尚的行踪，沧白一点不愿意耽搁，转身就走。

“大仙！”

“还有事吗？”

“我家男人，是不是……没了？”

“嗯？”

“您手里石头上的字迹，我认识，是我家男人刻的。”

沧白没有回答，老板娘也不要沧白回答，答案在她看到石头的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

沧白上一次来岚县，就是为了来看少咸山，彼时山石未崩塌，沧白无功而返。一直以为少咸山无恙，却不想是因为帝台的缘故。

岚县的县道修的不错，比之当初他来的那一次，不知好了多少倍。然而，道上清清，再要热闹，又是许多年。

少咸山，万千年前，是一座颇为有名望的山。那时，山若能出名，皆是因为山中住了大山神，神的神通越大，山名越盛。少咸初时未有名，后因孕育大禹而名噪一时。

仅一时。

再后来，有关于少咸的典籍，渐渐失落于岁月的长河，便是天上的神仙，也不再有人提及。

不想，一座小小的少咸山上，居然建有帝台。沧白不知道道士为何要来，若他认得帝台的棋子，该不会跑来才是。

或许是不认得吧？毕竟上古神祗今谁能识？

少咸山，无草木，多青玉。沧白站在郁郁葱葱的半山前，想起上古卷轴上有关于少咸山的只言片语。

上一次无功而返时，沧白就猜想过，此少咸非彼少咸，不过同名而已。

绕过半山的青绿，露出另半山的真容。少咸山的阳面和阴面，犹如唱戏人的黑白半脸，泾渭分明的厉害。若只看阳山，少咸山是一座绿植长势颇好的山，然只看阴山，少咸山却是一座荒山。

阴山的山石崩塌处，有如一道大雷劈过。

沧白随手捏起一块石头，石头上写有一字，正是以女娲神血写就的一个“镇”字。于老头说，山里的帝台的棋子没有了，其实是假话。或许，于老头一早就知道，他捡回来的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捡了回去会有事，可对金钱的追求，让他忽略了潜藏的不安。

少咸山的阴面，有三座四方的台子，一座碎了四分之一角，一座被挖出大半，还有一座只露出一点尖角。

除了碎了的那一座帝台是山崩时露出的，其余两座，应是考古队的人挖掘的。按照规制，帝台若要镇物，前两座后两座便可，少咸脚下的帝台，是前四座后四座，共计八座。八座帝台，这里镇压的东西，怕是连天上人都要畏惧的存在。

若帝台未毁，被镇压住的东西，便是等到天地毁灭也出不来。托一次天灾的福气，帝台破损，放出了山中镇压物的力量，才有了岚县的这一遭罪。

不过，据沧白所知，想要损毁帝台，就算是九天玄雷，也未必能够达成，少咸山的帝台现，真的源于连绵大雨吗？

少咸山外，沧白正在想办法进入帝台，少咸山外，和尚走了多日，总算是找到了被困住的道士。

“汝之，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被缚在山石上的道士，一别垂头之累，高兴的和和尚打招呼。

和尚苦笑，难道他看起来还不够狼狈吗？

金山寺的和尚，是玄界出了名的。名气有三，一是金山寺，寺如其名，金光闪闪，每年上山捐香油钱的名流可绕帝都一圈，以至于寺里的和尚，化缘用的都是紫金碗。有人好奇问，既然金山寺这般有钱，寺里和尚为什么还要化缘？那自然是因为修行，不缺钱和要不要去讨钱，是两回事。其二，金山寺里的和尚，人人好洁，早课晚课前皆要焚香沐浴，身上穿的袈裟，一日两换，见不得丁点脏污。曾有传闻，寺中来过一个香客，穿了一身沾灰的旧衣，主持身边的小和尚嫌弃的连连退了三步，结果不小心从高台上摔了下去。三嘛，金山寺的和尚，没有一个丑的，对金山寺来说，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污秽，不堪忍受。

此时的和尚，别说是丁点脏污，整个人几乎是从泥地里滚上来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你笑什么？还笑的这样难看？不过，我们月余不见，久别重逢，是该喜上眉梢。”

和尚走了很久，见道士好好的，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诶，你不是汝之？你到底是谁？”

“阿遥，别闹了。”

道士猛摇头：“不，不，不，你不是汝之，汝之最是好洁，怎么可能一屁股坐在地上？你是他派来的？”

“他？”

“难道不是吗？这几日，演了好几出戏，他倒是聪明，知道我有一个好朋友，不过，我告诉你，我才不会上当！”

和尚觉得好笑又好气，他收到道士的求救，一路追到岚县，却从民宿老板娘口中得知，逍遥不见踪迹好几天，急的他又追进山里，被山里的存在来来回回的折腾，好不容易进来见到他，却被他误会自己是假的。

早知道他在山里过得不错，他就该在岚县里等着沧先生一道，何必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

“诶，你难不成真是汝之？”

“不然呢？”

“哇，汝之，外面是下大雨了吗？你居然变得这么脏？”

“……”

“汝之，汝之，你说句话啊，我在山里憋得久了，别提有多孤单寂寞呢。”

“所以，你只是孤单寂寞？”

“怎么可能？我还又饿又渴。你不知道这里的妖怪有多过分，抓我进来，每日找人来探我，却从来也不带吃的喝的，要不是我多少懂点辟谷之术，你进来就只能看到一具白骨了。”

一个又累又渴的人，真的有力气说这么多话吗？

不过，见到道士没事，和尚是真的高兴。

金山寺，被寺外的人称作人间小西天，说的是住在寺里的人，过得是西天佛祖才有的好生活。在没有遇到道士以前，和尚心有怀疑，遇到道士以后，某种程度上来说，相比较道士朝不保夕的生活，金山寺的日子真的是好日子。

金山寺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不像是道士，什么都没有，但又什么都拥有。和尚喜欢道士，喜欢道士身上的那股子生机，永远充满力量的活着，高兴的时候哈哈大笑，不管周围人的眼光，伤心的时候哇哇大哭，不在乎礼义廉耻。

“喂喂喂，你进山来，不会就是为了坐在地上不说话吧？”

“让贫僧歇一会儿，走的累。”

“累？不是吧？才一个月不见，你是在金山寺里躺了一个月吗？这才多少路，你就走不动了？”

和尚虽喜欢听道士讲话，但此时真是希望有人可以封住他的嘴巴，让他安静片刻。

“不对，你怎么可能走不动路？除非……”道士终于收起嘻嘻哈哈，“有人封了你的法力？”

和尚点头：“嗯。”

道士心大，被人缚在山里，也不觉得害怕，然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岚县的事情不单纯，山里缚住他的大妖，有多强大。

“阿遥，你到底为什么会跑岚县来？”

“呃……”道士左顾右盼，支支吾吾，好像和尚问的是一个多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和尚长叹一口气，道士是个什么性子，他自诩了解的透彻，原来还是不够啊。

“你做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阿弥陀佛。”和尚闭眼，说了一句佛语。

“诶诶诶，这一回真的不怨我。”“真的嘛，你睁开眼，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全是真诚。”

佛语后，和尚心平，看向道士，他喜欢道士，最喜欢的就是他脸上的那一双眼眸子，湿漉漉的，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后来和尚才知道，道士小时候在道观里总被烟熏，熏的久了，见一点点风就会眼红流眼泪。）

“你看，是不是很真诚？”

和尚点头：“是，很真诚。”

“对嘛！我可是一个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道士。”

“所以，你为什么来岚县？”

“哦，就是，你知道的嘛，我没事喜欢逛古董市场，前不久，路过禹都，就顺带去了古玩一条街玩了玩，正巧遇到一个印堂发黑的中年商人，他拿了一个盒子去古玩店卖，说盒子是上古时候的好东西，我一听，可不得好奇一番吗？”

“嗯？”

“上古诶？如今连下古的事情都不定有人说的明白，何况是上古，汝之，换做是你，你不好奇吗？”

“……好奇。”

“对嘛，换谁谁好奇，再说，万一真是上古的东西，那岂不是价值连城？盒子是装的是一个石头，我一看就笑了，这根本就是路边随便捡来的一颗石子。商人见老板不信，指着石头，让老板好好看看石头上的字，还说这块石头是他从岚县高价买下来的。”

“后来呢？”

“老板原本还不动声色，结果一听岚县，立刻笑了，告诉商人他被骗了，岚县里卖的东西，全是假货，让他拿回去。然后有意思的事情就来了，商人说不可能，这颗石头就是真货，如果不是真的，他怎么会遇到那么些奇怪的事情。”

“石头没卖成功？”

道士给了一个和尚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他说：“可不是嘛，做古玩的人，谁一辈子没见过一两件说不清楚的事情，一听商人话中有异，还不像赶苍蝇似的将人赶出去？！”

“你跟了上去？”

“嘿嘿，不愧是汝之，知我者。”

和尚又是一叹，和道士在一处，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叹气，说起来沧先生笑过他，说他这辈子是还债体质，才会遇到道士。

“商人进进出出好几家店，又被一家家店赶出来，我见他万念俱灰，就上去搭话。结果说了没两句，他就把上古宝贝贱价卖给我了。”

“贱价？”

“嗯，十块钱。”

“……”

“你都不夸我吗？”

“阿遥，商贩拿了石头去古玩市场，为的是卖个大价钱，结果转手卖给你，只收了你十块钱，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卖给古玩店，只能收点钱，卖给我，除了钱，可是有别的好处的。”

“比如说呢？”

“我可是给了他一道挡灾符。”

“挡灾符？阿遥，你又骗人了？”

“才没有，我给他的是真正的挡灾符。”

“你不是不会画吗？”

“我是不会啊，我给他的是我原本手里的。”

“你花了一道挡灾符，买块假石头？”

道士突然严肃起来：“错了，汝之，不是假的，是真的，货真价实的上古山石。”

“所以石头呢？”

“没了……呜呜呜……花了我十块大洋啊……”

“你拿到石头就跑岚县来了？”

“嗯，商人不是说了嘛，他是从岚县买的石头，我一想，得去一趟岚县，多买几颗，说不定能发啊。”

“……为了钱，你是真的不惜命。”

“汝之，你说什么呢？我是爱财不假，可有命才能花钱啊。”

和尚沉吟：“你是怎么来的岚县？”

“走着来的呗，你知道的，我身上没钱，岚县离禹都又远，我哪里有钱坐车。”

“路上没遇到什么事？”

道士摇头：“没啊，顺利的很。诶，不对，你这么问，难道说你来的路上不顺利？”

“嗯，遇到了几只尸鬼，刚成形的。”

“哦，那算什么不顺利，遇到你，那些尸鬼得哭死了。”

“阿遥，那些尸鬼死了不足三五天，却都从鬼成了尸鬼，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是说，尸鬼的背后有大妖？”

“我一路寻你，最后寻到这里，你说呢？”

“——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汝之，我错了，我不该贪财的，我不想死啊，谁来救救我，啊——啊——”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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