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蝉蛹

中年妇人正想开口调解，没想到凉界却抢先说了话，冷笑道：“柳南区花苑小区6栋6—2，三日后，希望到时你也在场，我让你看看我这个逼是怎么装起来的！”

那姓韦的男人闻言冷哼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也不理会正在原地头疼不已的中年妇人，提着自己的公文包大步向着车厢尽头出口处走去。

因为车子还未停下，只是很明显地开始减速，所以凉界并不着急起身离座。姓韦的男人也只不过碍于面子不愿再呆在这里，所以先走罢了。

中年妇人倒是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是还在想着怎么把这个事情解决妥当。虽然她还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但都在龙城，惹了他们对自己绝对是祸不是福。

至于艾希，去哪都无所谓，只要把凉界给看紧咯，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中年妇人想开口说话解释，凉界发现了她的意图，一边收拾着桌上的零食，一边不耐烦地说道：“你也走吧，三天后再见！”

如果说没有刚才的事，凉界说要去光顾她们的店面，她自然是高兴得欢天喜地，但眼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加上凉界的语气不善，三天后他要是去也多半是要砸场子。

现在她真是懊悔不已，刚才要是没把名片递过去，就算凉界想要去找麻烦也没地找，可如今就算厚着脸皮收回名片也无济于事，凉界方才说的话，显然他已经记住了地址。中年妇人不甘地还想做点什么，毕竟这件事错不在她。

“可是我跟那个人......”

“没什么可是的，赶紧走。”凉界毫不给对方脸面，直接打断了中年妇人的话。

见凉界语气如此决绝，中年妇人知道再无缓和的余地，拉着行李转身的瞬间，原本堆满笑容的脸变得十分的阴沉，内心却是越发的彷徨。

她的这份阴沉来源不是不给她脸面的凉界，而是姓韦的那个男人。

她是个精明的人，她知道问题出自哪里，不会像那些蠢人那般胡乱迁怒于人，那样只会让自己无端树立更多的敌人。除非是个有实力的人，站在社会链的顶端，就可以忽视这一切。她清楚，凉界和艾希是这样的人，然而她不是。

当然，造成善于使用这样的思考方式并不是她与生俱来的，也不是她喜欢的，只是因为她在这个社会扮演的角色阶层必须要这么做才得以生存。倘若她也有如凉界和艾希这样的身份，谁还会对自己无礼之人强颜欢笑呢，谁少女时还没有个公主梦，谁还不想顺者昌逆者亡呢。

只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天生为王，有人落草为寇，人的命运，天注定。

虽然有很多励志小说、修仙小说都在讲“我命由我不由天”，说白了，这只是一种营销套路，所以她从来不浪费时间在这种给自己制造自我幻想的事情上。

她的前身是个传销讲师，这种手段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只不过是为了让那些读者产生共鸣，从而产生对未来的希望，更准确的说是如吸毒一样让读者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人嘛，总喜欢听自己喜欢听的，看自己喜欢看的，只有这样才会觉得活着是件好事，因为还有希望。

还有那些工厂里的所谓企业文化，那些名人成功学。天天高喊着让人们坚持996，努力！努力！再努力！努力去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创造社会价值，以孝敬自己的父母，回报社会，报效祖国。然而，这些人跟你讲了前半句，却隐藏掉了后半句。

骗术，从来都不是将谎言包装得滴水不漏，圆得如镜面般无缝可转，而是将谎言藏在真相的外衣里，让人们自己愿意去相信而不是你让他们去相信。

此刻，她想起自己的老师曾经跟她讲过这么一个寓言：

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相和谎言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挚友。有一天，天气太热，她们一起去河边洗澡。洗完后谎言先上了岸，穿走了真相的衣裳，从此，人们只相信披着真相外衣的谎言，而再也无法相信赤裸裸的真相。

一个人活着，努力总归没错，但得看怎么去努力，和努力的方向。别人给你描绘一个美丽的梦，当你还在做梦的时候给你他们想要的引导。每天十二个小时在流水线上麻木得重复着手里的动作，日复一日，没有自我，没有思想，没有光芒，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努力结果，而这也是他们想要的价值！

前几天某个公司的员工因为不满公司的无理要求，拒绝合同之外的强制加班，结果被判需赔偿公司1.8万元，之后便也不了了之了。

她是一个没有什么家庭背景和文化从农村里爬出来的人，能风风光光的活到这个年纪，谁也不知道为了这种转变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要想活得好，努力是必要的。只是她努力的方向不是别人指给她的，而是自己用血泪洒出来的，所以她这些年才会比身边的人过得风光。

别人指的路，也许大多都能活得下去，但那只是别人希望看到的结果。自己开荒，也许会被沿途的荆棘弄得体无完肤，但如果成功了，那自己的人生价值也就存在了。

这个时代是好的时代，但也是坏的时代；这时代是公平的，但是也是不公的；这个时代是友善的，但也是险恶的。

好的时代在于处处充满着机遇，如若命好，遇到际遇，一个平凡的村妇摇身一变就可以跻身上流社会。但这个时代坏就在于，你曾经是个村妇就永远也只是个村妇，无论你多么的努力。

这个时代是绝对公平的，正所谓是人人平等，但首要的前提是你必须是个人。

一个生来就坐拥千万资产，你要求他天天与你吃糠咽菜，这公平吗？一个田径远动员和你一个普通人在森林里遇上一只老虎，逃命时你要求他要跟你跑同样的速度，这公平吗？在吃鸡的时候，别人拿到了抢，而你只捡到了一把匕首，你要求别人把枪扔了和你拼刺刀，这，又公平吗？所谓的公平，是相对的，只限于同等级的情况下。而不同等级之间，你又怎么可能奢求得到别人的平等对待呢？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一个富有涵养的人尊重你，并不是你自身有多牛逼值得别人的尊重，而是别人对自身素养的一种律己，不仅仅是对你，对其他人也一样。

善恶也是如此，一个人与你为善，并非是因为你这个人有什么能力使得他对你善，而是他自己想与人为善。在社会中活着，只要不与人为恶，没人有义务对你善。

从这里到这车厢尽头出口处不过十来米，但在她看来，这段距离就宛如这十几年来从农村里爬出来的路，现在正一步，一步地走回去。那车厢的尽头，就如同深渊魔窟的洞口，就如一只会吃人的魔兽，正正张牙舞爪的等着她过去。

她此时的内心很是彷徨，即便是极力克制自己的身体不去颤抖，但嘴里的牙齿还忍不住是轻微地打颤着。

这一走，走到车厢的尽头，走到出口，她蒸蒸日上的人生也就走到了尽头。

她很明白，虽然公司很需要她这样的人才为公司创造价值，但终归来讲，自己也只不过是那些大人物手里的一件挣钱工具。只是比较好用，称手而已。如果威胁到他们的利益，用她就能解决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像扔垃圾一样把自己交出去，顺便再刮自己一层皮肉。

此刻再联想到前几天新闻里的事，想到自己那个整天就知道打麻将、泡茶无所事事无能的老公，她无助地在眼角处泛起了泪光。

她悔不当初，怪自己犯贱，以为自己有本事，可以独当一面，不需要男人来依靠，就算是养个废物老公也没关系，觉得只要他长得帅，会甜言蜜语哄自己开心就行了。拒绝了一个很好的男人，只因为那个男人长相普通，没有能令姐妹们羡慕的帅脸。

可如今天塌了，想找个人商量都没有。

拖着行李箱，她感觉到异常的沉重。

她现在就可以想象得出，三天后凉界到他们店里的场景。自己这十几年年来的努力也要付之东流。还有可能因此而变得负债累累，生不如死，那些人有什么手段她再清楚不过。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那个好色、贪婪、虚荣、愚蠢的男人。

她握拉手的手不禁用力恨恨地抓着，因为是塑料的缘故，所以即便是她这样的妇人也能抓得吱吱的发响。想到那个男人丑陋恶心的嘴脸，她的脸上渐渐又变得阴狠起来，心里便有了计较。

不愧是多年混迹于勾心斗角之流，随即便恢复了平常平易近人的笑容，徐步走向车厢尽头的出口。

中年妇人内心的剧烈变化，凉界二人是不知的。艾希重新坐到对面，盯着正在收拾东西的凉界看，说道：“你这个人也真是奇怪，明明是个挺好的人，怎么说话那么伤人呢？”

凉界手上没停，看向艾希，见这可爱的小人儿扑闪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整颗心都化开了，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说道：“哪有，真那么伤人吗？我说的只是事实而已，不像其他人喜欢拐弯抹角罢了。”

艾希拿起一只筷子，在桌上戳了戳，说道：“你何止是直，简直都是直接捅人家心窝里了，刚才那位阿姨都给你气哭了。”

凉界听完，先是一愣，心想，人家哭不哭你怎么知道？随即想了想，她是从那边过来的人，对灵子的掌控远超过自己的想象，知道也不奇怪，“不对，她哭是因为那个猥琐男惹的事，关我什么事。”

“猥琐男？”艾希起身后仰瘪着嘴俯视一脸嫌弃的说道：“大叔，我看你也挺猥琐的呢！”

“我？”凉界笑出了声，说道：“放心啦，不管我对谁不好，都不可能对你不好！哪怕是世界末日真的到了，我也会对你好的。”

在凉界看来，既然已经确定她就是那个人说要来找自己的老婆，而且自己也莫名的很喜欢她，对她说这样的话也没觉得不妥。

而在艾希看来，凉界跟她说这样的话，分明就是在向她告白。她的心脏不争气的又开始加速，浑身感觉不自在，想要克制自己的身体反应，但又克制不住，真是又羞又恼，最后只能低下头弱弱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只对我好。”

凉界收起了笑容，很是正经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反正看着你我就觉得很开心，在你的面前，我不需要做任何的伪装，找到了我曾经丢弃的自我，我决定，并坚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也许你觉得我对其他人过于无情，但活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有责任必须对谁友善呢。凡人本来运气好的话也就只能活个几十载，把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的精力和情感，多用来关心自己身边的人不好么？”

“你知道蝉吗？”凉界重新带上微笑问道。

“知道啊！”

“它们从幼虫到成虫的过程，为了不被外界其他的生物打扰，它们会将自己裹在一个很坚韧的蛹里，在蛹里它们不断的完善着自己的身体，使得自己变得强大，得以长出双翼飞向空中。”

艾希抬起头，饶有兴趣笑嘻嘻地说道：“这个我知道，这个过程科学上称之为变态嘛！”

“可是你知道吗？蝉其实并不想将自己装在蛹里，它也想和亲朋在一起看这花花世界，让它们一起见证自己的成长，见证自己的强大。只是，待在外面的话，它们还没成长就已经被其他强大的存在扼杀了。”

艾希遗憾地说道：“啊~这样啊，我还以为它们理所当然就应该这么做呢？毕竟有史以来它们便都是这么做的。”

凉界笑着继续说道：“对于人也是一样的，虽然现在是文明时代，杀人是犯罪的，但威胁到生存的东西也会随着时代而蜕变。要说原始时代是明枪明斗，那么现代就是危机暗伏。你永远想不到能够威胁你生存的威胁在哪里，也许是你的一句话，也许是你不轻易签下的名字，或者一个轻微而毫不起眼的动作。当你没有能力凌驾于规则之上，或者与制定规则的人比肩时，聪明的人就会像蝉一样开辟出一个小世界，任他们在小世界外如跳梁小丑般闹得天翻地覆，我们只需在我们的小世界里看戏就好。”

艾希双手托腮，“哎”地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看你们这边这么安静，竟也是活得不易。这个看来，跟在那边强者为尊也没多大差别，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那边，在底层的人也有可能觉醒稀有的灵子，从而翻身成为强者，雄霸一方，从而崛起一个家族。”

“而在这边，听你这么一说，真是永世不得翻身啊，毕竟被支配的人是永远打不破规则来重新制定的。现在科技越发达，信息的传输就越快越广，控制一个人就越容易。而像你这样支起蛹来确实是可以脱离规则的支配，但与世隔绝的同时，你也将放弃时代给你带来的便利，得过隐居的生活了。”

凉界有些惊喜，艾希并不像看上去那样蠢萌蠢萌大小姐的样子，见解很独到，与凉界内心所想一致，“没想到啊！”

艾希见凉界很意外的样子，不悦地用小手拍了下桌子娇声道：“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本大小姐在你眼里就那么蠢吗？”

凉界连忙笑着摆手说道：“没有，没有，只是没想到，你我心灵竟然如此相通。”

对于自己的这个老婆，凉界是真的越发的喜欢了。之前还觉得自己是喜欢她安安静静不打扰自己的样子，现在看来，还是这样能与自己探讨问题聪明的样子更好，更美，更可爱。

凉界还没等艾希做任何回应，接着说道：“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在这个社会体系中的身份不是规则的制定者，也不想去迎合任何人。”

“努力的去迎合其他人，不外乎就是为了追求科技给自己带来的欲望满足感，而这种欲望往往被人们认为是幸福感。与其享受大部分的时间受人支配的痛苦换来的短暂幸福，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将满足感降低些，回到山里自给自足岂不更好？这个时代虽然没有那么差，但远没想象中的那么好。”

他也没想过艾希会有如何反应，毕竟他觉得夫妻之间，说这种话也不会引起对方什么反应，又不是那些小年轻谈恋爱。艾希本来还想反驳一下“谁跟你心灵相通了”的，但没机会说也就不说了。

没过多久，他们的东西收拾完了，列车也停了，凉界起身向艾希伸出手说道：“走，我们回家！”

艾希咧嘴一笑，将自己那细嫩的小手搭了上去。凉界握着那只柔软的小手，内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从小手上传来的温度，将他心底在东莞埋下的阴霾冰冷一扫而空。这一刻，他感觉他握住的，便是整个世界。

“龙城有什么好吃的？”

“有！好多好多！”

“好多好多是多少？比如呢？”

“比如螺蛳粉！”

“那我要吃两碗，额，不，三碗，不，既然你说好吃那就四碗.....那还有.......”

随着两人地一问一答声音渐去渐远，车厢里渐渐变得宁静，最后变得空旷，仿佛这辆车之前就一直静静地待在这儿，从没去过远方。而在这里曾经来往过的人，放生过的事，也只有他们自己记得。

（相遇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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