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尘嚣道上的少年们

十六年后，剑阁西山。

翠峰叠嶂，那高台上的一座小园内，苏寒山抱着半壶酒，睡在了一片狼藉之中，身边的寒梅朵朵，白如美玉，却散落了一地，像是原本就绽放在了这片土地上。

那特殊的酒香海棠千黎混合着梅花芬芳染了周遭半里地，只一口就能让风蝶迷醉，远方极远处的观云台上，雾凇朦胧，两名老人站在台口，凌虚而立，远远观望着西山上的那名醉酒青年，苍老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他练剑多久了？”

“三天。”

“三天？”

“三天。”

莫问沉默。

微风撩开他的白发，煽动了他内心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感。

西山的万年寒梅是当年剑阁开山祖师封不劫在此地悟剑时候所栽，寒梅不可被寻常的手段摧毁和触碰，唯有领悟了他当年在此处留下的剑意，方能够斩去这些寒梅。

然而剑意这东西飘渺难寻，神州上许多厉害的修士穷其一生也难在剑道上有所收获，莫问很难想象一个练剑三天的修行小白竟然悟了剑意！

这是什么恐怖的悟性？

往前三万年，整个神州能够有这种悟性的天纵奇才寥寥无几！

莫问狠狠嗅了一口空气之中的寒风，他想起来十六年前耳靥跟他讲的那句话。

还人情。

苏寒山的确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我忽然开始担心，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能力教好他……我从来没有为了一个弟子这么惶恐过。”

莫问感慨不已，那颗苍老的心脏沉寂了多年，竟然在这个时候久违地快速跳动了起来。

薛儒站在一旁抖了抖自己灰袍上面的尘埃，笑道：

“以山主的修为，自然无须担忧这些。”

莫问缓缓蹲下了身子，坐在了观云台的青石板上面，注视苏寒山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修为高可未必就是好老师。”

“让他去藏书楼，自己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修行的心法……让他自己选吧。”

薛儒微微颔首，转身准备离开。

没走几步，莫问忽然又开口说道：

“别叫醒他。”

“让他睡个够。”

薛儒怔然，脸上露出一些笑容。

“山主这么照顾他，不怕把他日后惯坏了？”

莫问捋了捋自己的白须，吹胡子瞪眼道：

“老夫是害怕这个小混蛋在梦里面悟剑，不小心叨饶了他……毕竟他是举世难得的天才，天晓得他会有什么地方异于常人？”

“阁内的左史上面记载过一万四千年前的剑阁掌门朝天问便是在梦中领悟了天问剑意，而后纵横天下八百年。”

“……总之不要打扰他，苏寒山偷了食观仙的海棠千黎，一口气喝了好几斤，那酒可不容易醒，让他好生睡一睡。”

薛儒笑笑不说话，拱手一拜，转身消失在了山间。

……

剑阁门内的日子不算太无聊，诸般条条框框却是极为繁琐，弟子们还没有睡醒，便要打着哈欠洗脸，忙于早课，剑阁的先生苛刻极了，若是他们的作业做的不好，或是早课迟到，那必然会受到惩罚，至于惩罚的内容简直五花八门，但无论是哪一种，最后一定会让受到惩罚的弟子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譬如曾有一个师兄，因为早课迟到了一刻钟，便被曾先生罚扫凝碧峰前三万级阶梯，那师兄也算是修行小有成就，身体素质远非常人可比，然而等到了第二日，他却是背着自己的麻布书包，爬着来上课的。

那日的课，所有学生都是提心吊胆，无人敢分心分神。

生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去扫阶梯的人。

彼时彼刻，便亦如此时此刻。

——苏寒山上课迟到了。

尘嚣道上的学生低头看着自己书上的剑经注解，听闻着彼此的呼吸声，有人多少带着一些幸灾乐祸的心情，此时却也不能表现出来。

曾先生坐在了尘嚣道的那头木椅上，翘着二郎腿摇晃着，手中拿着一本书，带着琉璃眼镜，看向了苏寒山的眼神里却并没有任何责怪之意。

“醒酒了？”

他如是问道，语气温柔地甚至让人顿生错梦之感。

苏寒山走到了尘嚣道同门的最后排，坐在吊桥尾的草垫上，如实回道：

“醒了。”

曾先生闻言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向苏寒山索要昨夜的功课，这种诡异的情形使得在场的数十名埋头看书的学生内心荒谬，但碍于曾先生在剑阁里数十年的‘恶名’，他们实在不敢多说什么。

很快，早课时间结束了。

尘嚣道两岸孤峰高崖的雾气缓缓散开，偶有大风吹过，将尘嚣道的吊桥吹得左右摇摆不定，那吊桥上面坐着的学生吓坏了胆子，急忙抓住两边小臂粗细的玄铁锁链，不敢妄动。

不是没有学生曾经从这个地方摔下去过，尸体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苏寒山盘坐在吊桥上，稳如老狗，任凭吊桥乱晃，他也纹丝不动。

如此的镇定让不少的同门投来了敬佩颜色，那曾先生静静看着盘坐在地的苏寒山，笑问道：

“你不怕摔下去？”

苏寒山闭目，细细感受着耳畔的微风，回道：

“怕。”

曾先生的眼中闪烁过一丝好奇，问道：

“既然害怕，为何不躲？”

苏寒山沉默了片刻，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之中说道：

“腿软了，站不起来。”

“切~”

一阵唏嘘之声，那些同门便忍不住哄笑了起来，本来以为是个王者，不曾想一开口就晓得是个老废铁了。

这样的笑声自然带着不少的嘲讽，似乎藉此能够掩饰他们的狼狈和胆怯，曾先生将目光同另一名面色相对沉稳不少的少年将目光移向了苏寒山的双腿和腿上放着的双手，眼神却逐渐犀利起来。

他的腿和手，没有任何颤抖，平稳得可怕。

身体的反应是诚实的，远远要比一个人嘴上的话来得真实。

曾先生看着那群哄笑起来的少年少女们，轻轻晃动衣袖，一阵狂风吹来，吊桥晃动得更加厉害，于是那些少年少女便不再有心思去嘲笑苏寒山如何胆小，自己脸上的脸色已经苍白，无甚血色，胳膊和双腿全部死死缠在了玄铁锁链上面。

“门中有训，修行先修心，自己已经狼狈到了这般境地，却还要去嘲讽他人，岂不闻五十步笑百步之典故？”

曾先生的训言让许多人羞愧不已，他们是剑阁今年新招收的弟子，来自南晋各地，此番在山中修行，每年只有过年俩月的时日可以回家，其余时候都必须待在剑阁精修，因此在这里，他们平日里的身份与地位都失去了作用。

南晋的修行势力，剑阁绝对称得上是一方巨头，原本能够来到这里学剑修行的人，家境一定殷实，还得有不少的势力，否则连剑阁南边那寒山群都无法翻越。

十六年不曾下雪的寒山群，如今已经成为了异兽的聚集地，葬身了许多前来探山的修士。

渐渐风停，曾先生便又说道：

“这是你们修行的开始，接下来，我会和你们讲解剑阁心经《彼岸天》，你们且细细听好，倘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课余之后可以来与我问询清楚，修行一途，基础最是重要，若是根基不牢，就算悟性再高，日后也难有所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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