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门口那老将剑眉虎目，声如洪钟，正是王坚。“好小子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指着慕容复笑骂道：“既知道打搅了我，何不卷铺盖滚出城去，却在你义兄这里告状?怎的，我府上酒不醇，饭不香，才住两天便急着跑?”

两人起身见礼，被他一手一个摁了下去。郭靖奇道：“先生回来这样快。”

“君玉遣了赵安去，非要撵我回来。我便是老得连夜风也吹不得了，”王坚抱怨道，“怎的，你弟兄两个倒盼着我回迟些，好扛行李开溜。”

忆淮侍立于他师公身畔，笑嘻嘻帮腔道：“哥哥想是爱营中大锅饭，含沙带土，最是磨牙。师公，你莫信他的，他这人金贵得很，大病初愈，哪能真往那边去?人多铺少的，屋子窄，气味又大。好哥哥，你真觉着憋闷，我派几个人陪你说笑，每日晚间我也来与你解闷，如何?养上两三个月，再展鸿才不迟嘛。”他一旦开口，便倒豆子一般没个停时，叫别人插不进半个字。偏生王坚最疼他，不仅舍不得教训，反觉着这小子伶牙俐齿，煞是可爱，纵得他上天入地，天皇老子都不怕。

慕容复躬身道：“多谢美意。都统既交了剑，我二人自然要挑起责任来。营中虽苦些，军士们能住，我若不能，怎配服众。”

“这话我却爱听，”王坚拍一拍他，正色道：“好孩子，我留你在这边，不是怕苦着你的缘故。你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通，”他叹息一声，“此次蒙军大举来犯，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我老了，若有个三长两短，没得误了百姓。若你有意，随我学一学调兵遣将，多少是好。”言罢，笑吟吟望着他。

这话已说得很是清楚，慕容复哪能听不明白。他得闲时虽读些兵书史册，多半靠自己领悟，不曾受过高人指点。况且郭靖早提过，王先生身经百战，用兵之巧，天下难寻。这样的机会，怎能错过？当即沏上热茶，长跪着双手奉上：“师父请用。”

王坚向来惜才，自见第一面，便爱他口舌清楚，有一答一，众人之前毫不露怯；更兼好个样貌，挺拔漂亮，叫人看了心中舒坦。早有意栽培，只碍着张珏说不像汉人，怕有异心。他倒从来一视同仁，不过谨慎些到底是好。叫忆淮来勘探了几天，见这青年并无什么异常，又似与郭靖极要好的，也就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现下见他这乖巧模样，很是受用，眉开眼笑接过杯盏，上前一把将人搀起，又解下腰间长剑：“好！从今往后，你——”

慕容复双手将剑接过，见他一时想不出什么称呼，便道：“师父唤复官便是，家中长辈都这样叫。”

王坚点点头，笑道：“复官只管跟着我，再不管别处事务。校场上的事，叫你郭哥哥去便是，”

尚未说完，只听忆淮“扑哧”一声笑出来：“郭哥哥！师公，这是什么新鲜称谓？听着怪恶心的。”上前推一把郭靖：“郭哥哥，靖哥哥！哥哥青春几何？”把郭靖闹了个满脸通红，反笑得更厉害：“师公，你把郭师叔说羞了！

王坚板起脸道：“你这孩子！”然眼中并无一丝责怪之意，“快放开你郭师叔。”忆淮便笑着回归原位，偷偷冲慕容复挤眼睛。

门外张珏带着常忠走进来，禀道：“都统，已尽数查了，没甚么问题。赵安已将人带至营西，正搭帐篷安置。”

“话不多说。”王坚摆摆手，“咱们只管闲谈也不是事。都出去帮忙。”拉住慕容复对张珏道：“君玉，我这新徒儿年纪轻，又大病初愈，有些糊里糊涂。往后你多教着些。”

张珏闻言，暗暗吃惊。王坚极善用兵，战功显赫，普天之下愿投在他门下的不知多少。然而自梁璞死后，他再不曾收过入门弟子。自己多年来虽承教诲，蒙忆淮唤一声师叔，到底不算登堂入室。更何况王坚这番话里，似有提醒之意——他不由得瞥一眼常忠，却见这黑大块皱眉张嘴，一副呆相，若非被自己狠瞪一眼，怕是还要问问为什么收这鲜卑人。

他打量慕容复一眼，笑着应承一声。几人正要出门，郭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且慢。”将门关上，自床下匣中捧出武穆遗书，献到王坚面前：“先生前些年说过想看，这次便带了来。”王坚既惊又喜，小心接过，抚了又抚。虎目之中，几乎溢出泪来。怕沾湿了书卷，忙递与慕容复，自己将泪拭去：“得空抄上一本来我看。小心些，莫沾污损坏了。”慕容复答应一声，将书合上放入怀内。

西营外人影丛丛，惨烈非常。较之青居城流民，这些人境遇更糟十倍——几乎没一个不带刀痕箭疮。凛冽夜风之中，哭嚎声不绝于耳。

“说是来的路上，遇着一股散兵。”张珏解释道：“不然人还要多些。”

慕容复蹙着眉看着他们。他行走江湖多年，对于刀光剑影已经习惯，但乍一看这景象仍然觉得恶心。军士们就地给人疗起伤来，空气中弥漫着腥臭气味。一个发髻散乱的女人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将其他人的呻吟全盖了过去。

那女人拼命护住自己的孩子，疯了一般扑打靠近的士兵。然而怀里那婴儿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了。她的丈夫哽咽着拦着抱着，不使她伤到上前帮忙的军士。

“又疯一个。”张珏面上看不出悲喜，扭头对常忠道：“扶到那边帐篷里去，莫在这里搅得人心惶惶。”见慕容复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拄拐棍的色目人身上，轻哼一声：“怎的，你以为只杀汉人么？”

“这样屠戮，于他们有什么好处？”慕容复喃喃道。他记着幼时父亲曾细剖齐燕之战：“乐毅善待齐民，能治其七十余城；骑劫暴虐，齐人多思故国。得其城池易，笼其人心难。”然而蒙古人犯下如此大忌，为何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我亦非汉人，若果真得国，也会如此排斥外族，诛之而后快吗？”慕容复回想起曾经怎么也不肯相信的那些血腥传言，忽然恐慌起来：“不，这不可能。父亲说过，我慕容先祖世代英豪，怎么…怎么会？即便入主中原之时捎带些蛮夷之气，也绝非江湖所传那样不堪。”猛地将头摇了摇，尝试着将这烦恼思绪甩出去。然而眼前这副人间炼狱图，却仿佛要裹挟着他越过数百年光阴，去听一听当年屈死的冤魂的申诉声。

“你识数的，去那边记人头，帮他们分粥。”张珏见他这模样，只道是害怕了：“粥棚里干净些。若实在不舒服，便回去歇一歇。”

慕容复听从调遣，木然地做起分派的活计来。贵公子哪曾做过这些，人家伸个碗来，他就满满当当舀上。灾民们见这位长官模样的分的格外多些，都涌向这边来。郭靖领人搬毛毯、衣物等回来时，便见自家义弟被围得严严实实，若非生得高挑，几乎寻不到人去。

一旁烧火的军汉见一大锅这样快见了底，暗暗抱怨这公子爷帮倒忙，又不好开口。忽见两个仆从模样的人慌慌张张跑来将这阔大爷扯走，倒松了口气。然而五更天时，常将军又找他来要人了。

“走了？”常忠很没好气，“在哪躲懒？”

那火头军哭丧着脸：“将军，这小的哪能知道？连我的围兜都没还来。崭新的，才用两次的新围兜，见他那样干干净净，才给系上的。”

王坚在议事堂等到了新徒儿托仆役带回的口信，面色很不好看。然最终什么也没说，宣布散了。常忠忽地想起武穆遗书，大觉不妙，正要开口，被张珏恶狠狠瞪了回去。他也知人多耳杂，待众人散尽时，才道：“都统，岳爷爷的宝书还在那小子身上，怎么办？”

王坚敲着桌面，面色踌躇。

郭靖去而复返，撩袍下拜：“请都统责罚。”

他是武林中人，来去自如，并不受军纪制约，平日里也只呼“先生”，从不干涉官场事务。今日行为有异，王坚自然猜出意思来：“靖儿，此事与你无关，快起来。”

郭靖岿然不动：“复弟误卯，理应杖责。如今他不在，我做兄长的，代受是理所当然。”

常忠急躁道：“什么误卯不误卯！连着那老头与娃娃都没处寻，分明是蒙古人派来盗书的奸细——”

“若果真如此，倒也不会留话。”张珏挑起眉头，抚须道：“若说不是，又实在可疑。他在这里住了几天，军情要务打探得一清二楚，若果真是蒙古奸细，可就糟了。”

“不是的，”郭靖急急分辨道：“复弟人品极好，他、他父母都葬在江南，怎会和蒙古人有关系？是欧阳世伯发疯跑出城去，他着急去找才……”

“他父母葬在江南，那老头又是谁？”常忠打断道：“那小子看着便不像善茬，青居城杀人，定是蒙古人的苦肉计，”他上前一步跪倒：“都统！料他不曾跑远，我愿率三百人马出城出城搜捕，将这奸贼就地格杀！请都统速速下令！”郭靖笨嘴拙舌，听了这话，急切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恨不能换副口齿。

王坚沉吟片刻，道：“你太莽撞，这事还没弄明白。靖儿去罢。务必将书追回。”

“且慢。”张珏见状，伸手拦住郭靖：“郭师弟的手，什么时候伤的？”

郭靖不会撒谎，一时脸涨得通红。张珏见状，心知肚明。然而郭靖为人极为正直，绝非因私废公之徒，这一点他向来信得过。便也不再追问：“若此人果然是个奸细，又当如何处置？”

郭靖顿了片刻。

“果真如此，我杀了他便是。”

望海潮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