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慕容复当夜便将城防图一五一十画上,次日献与蒙哥。蒙哥当即赏了许多财物,然而此后一连数日,不再召见。慕容复前往求见时,偏又撞上晋国宝进献舞姬,正于帐中饮宴。蒙哥正在兴头上,拉着他谈些风月,丝毫不提进军。慕容复情知此事急切不得,便不再多言,只顺着话头夸赞晋国宝眼光独到。
晋国宝嘿嘿一笑,玩笑般朝他拱拱手。这老头生得慈眉善目,面皮软和而无须,笑起来有些像老太太。
蒙哥喝得不少,宽阔的面庞已泛起酡红。听他称赞,大手一挥,豪爽道:“若有喜欢的,挑几个去就是。”
慕容复颔首辞道:“大汗所爱,怎敢觊觎?”
蒙哥复饮一杯,将金杯重重放下:“这些个颜色虽好,只是不可朕的意。聊以消遣罢了。”
“臣那里还有一批,过几日训好了给大汗送来。”晋国宝忙道。
散席时蒙哥已有七八分醉意,被两名美姬扶了去。余下陪席者各自散了。慕容复是生面孔,且能得上位者礼遇,自然少不得叫人多瞧几眼,也不乏上前来用汉话攀谈的。他见多识广,也不露怯,一一客套回去。好容易将人打发了,忽的瞧见一名蒙古少女,端着杯盘,黑葡萄也似的眼睛痴痴朝这边望过来。
这少女肤色黝黑,两条浓眉乌黑杂乱,双眼分得很开。鼻头小巧,鼻边微微点着些雀斑。组在一处,很有些奇异的美感。加上腰身如小鹿般灵动纤巧,几乎算得上一个小美人。
慕容复生得俊朗脱俗,往年行走江湖时,便不乏倾慕者。若放在在平日,有邻女窥墙,不足为奇。然而这样神色出自蒙哥身边侍女,便叫他不得不提防。心中稍加思索,决意将计就计,理理衣襟,不慌不忙回望过去。
他这人其实极少开怀,似乎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真正开心快乐之时。除开必要敷衍之外,几乎不笑。自己尚且不觉,在旁人眼中,便有些冷冰冰的,像是不好相与,高不可攀。然而一旦伪装起来,倒也真像那么回事。例如此刻,这副唇边带笑,双目含情的模样,只一眼,便使得那侍女烧红了双颊。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调转头去。慕容复正揣测着蒙哥心思,出门时却被人用力一撞。是条壮汉,个头极高,扁平的脸皮叫太阳烤成棕黄色。半咧着的嘴唇厚厚的,有些干裂。这人抱着臂,歪歪斜斜站在那里,细缝一般的小眼睛里满是挑衅。
这人说了句什么,然而慕容复初来乍到,并不很通这里的语言,便不理睬,转身要走。然而这汉子一把扳住他的肩膀,力道之大,已脱离了客气友好的范畴。
“刀。大汗给的?”
那人似乎不大会说汉话,又或许是不屑好好说。这刀是蒙哥前日所赐,慕容复换上蒙军服饰后便配在腰际。此刻这汉子毫不客气伸手来拿,被他退步躲过:“不错。你要怎样?”
“只有蒙古族的勇士,才能带大汗的弯刀。摇尾乞怜的杂种,也配与我们同列么?”那汉子鄙夷道:“口口声声说自己能杀郭靖,好大的口气。”
后面侍卫们开始起哄。
慕容复听这帮人刻意挑衅,知是蒙哥派来摸底的,懒得与他啰嗦,只解下刀来,作势要放在他手上。
那大汉伸手去握,却抓了个空。那柄镶金的弯刀仿佛突然间变得滑不溜手,一连几次抓它不住,周遭已经有人偷笑起来。那汉子恼羞成怒,挥起一双铁拳,直扑过来。慕容复急撤一步,足下忽定,上身飘飘然向左一让。那人收力不及,扑的一声绊倒在地,摔了个对翻。围观者哄堂大笑。
“今日谁能胜我,我便将此刀相赠。”慕容复冷冷瞧着剩下八名侍卫:“一起上罢!”
蒙古人如要斗殴,倒也讲究英雄气概,鲜有以以多欺少而能胜为荣的。然而这些人受命来试探鲜卑人武功,懒得顾及所谓江湖规矩。那地上的汉子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来,转转手腕,一声令下,九人列开方阵,各自亮出兵器。慕容复被围在当中,尤自把玩掌中金刀,头也不抬。
一名持铜棍者率先上阵,当头棒喝。被侧身闪过后,改转攻势,直扫下盘。背后寒光闪过,慕容复余光一瞥,顺着那棍方向急步退却,眼见两柄长刀已至,屈膝便将那棍一踢。这一脚顺水推舟,借力打力,只听哐当两声巨响,三件兵器相撞,火星四迸。那持棍的只觉虎口一震,低头看时,已然裂开,铜棍上鲜血直往下淌。余下六人见状,一齐攻上。
围观众人顿觉目不暇接,几乎不能分清鲜卑人方位,只听各处乒乒乓乓,忽左忽右,竟似乐章一般。忽而一声惨叫,流星锤打碎了持刀的琵琶骨;不多时骂娘声大起,铜棍磕碎狼牙棒门牙。把那围观的娇娃侍婢们,惊得花容失色;军汉们则摩拳擦掌,目不暇接。
慕容复本不愿做得难看,徒惹蒙哥不快。然而余下几人步步紧逼,大有不拼出生死不罢休的架势,心知不给点颜色,今日是脱不了身的。霎时身形忽变,一双腿屈、勾、踢、点,行动时如鸟雀忽起,轻轻巧巧不着痕迹,叫人衣角也摸不着;缠斗时又如铁索铜钩,挣不开甩不脱,碰着点便动骨伤筋。那日在小磨坊与段誉争斗,见那小白脸武功寻常,然而足不沾尘,步法极妙。当时虽气恼表妹与这纨绔少年混在一处,然而日后想起,却不由得将那步法回忆起来。他本是块练武的材料,虽不曾深研过这凌波微步,然会了一二式便能融会贯通,结合本家武功,对付几个鞑靼蛮汉,是绰绰有余了。
纵使蒙古人极善摔跤,下盘稳健,也禁不住这旋风般凛冽攻势。围观者只听得啪啪作响,及至最后一人双腿被踩折时,才发现汉子们脸上俱已挂彩,伤肿处形状尽如半月,显然是刀鞘拍打所致。这才察觉,鲜卑人的弯刀,从头至尾都不曾出鞘。
“承让。”慕容复面若冰霜,一抱拳,扬长而去。其实他早知蒙哥定会试他武功,心内不怎么生气。然而不管怎样,面上功夫要做足,免得徒增猜疑。旁人只见他愤愤然回到自己帐前,搬了小凳坐下,将那刀擦了又擦,仿佛打的不是侍卫们的脸面,而是什么泥土污垢一般。
轻柔的鼻息忽然自耳边拂过,慕容复不由得转过头来。竟是方才那位小鹿般的侍女,此刻蹲坐在他身畔,安安静静凝望着他,一双美目脉脉含情。
“真是双头并进。”慕容复心想:“拳头底下试不出来,又改用这美人计了。”然而还得接招,索性主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初来乍到,只会这样简单的蒙语。然而那女子已露出笑容来:“你会说我们的话?”见他似乎听着有些困难,便用汉话又说了一遍。
慕容复摇摇头:“会几句,是新学的。”
“我教你,好么?”那少女握住他小臂,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轻轻摇动:“我叫乌伦珠。郎君叫什么名字呢?”
慕容复正欲开言,那女孩儿突然轻轻叫起来:“你在流血!”低头一看,原来胸口渗出血迹来,想是方才打斗扯动了,便道:“是旧伤,不打紧。”
“是金刀驸马伤的那处吗?”那女孩儿眼中流露出极大的崇慕之情:“能和金刀驸马打斗,那你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自腰间小包中翻了翻,拿出一个小瓷瓶来:“这是大汗专用的金疮药,送给你。”
慕容复伸手接过,道:“我名叫慕容复。你肯教我蒙古语,又送这样好的药,我该怎么谢你?”忽然想起蒙哥先前赐过的财物中有些珠宝首饰,便挑了几样出来:“这是大汗赏下的,我用不上,送与你吧。”他向来是不惯调情的,这样的好言好语已是极致,若要更贴心意的话,是不会说了。
那女孩儿便笑起来,黑黝黝的双眸又大又亮,看起来纯良无害。单论这双眼睛,倒与郭靖有八九分相似,慕容复心想。一样的黑亮深沉,笑起来时闪着光,藏不住事。然而,郭靖表里如一,这位却恰恰相反。还是表里如一的好,他心内暗道,虽然笨些罢。
乌伦珠拿了他的手掌比划把玩。她见到的男人多为蒙古汉子,虽雄壮有力,看多了也腻歪。偶尔见了这年轻的鲜卑人,不但貌美,更兼强健善战,便觉着很有意思。
这女子很有些野性,慕容复被她这样掰来掰去,心道蒙哥这美人计,施得实在粗暴。往日在中原时,所见女子大多温柔娴雅,知书达礼,哪像这种草原来的小野狼。然而也只得忍着。
二人正于帐前说话,忽见一行兵士押着什么人去至蒙哥帐中。乌伦珠便扯着他跑过去,踮着脚往里看。却因人多,什么也没瞧见,便抱着他手臂脆声道:“好郎君,将我举高些。”
慕容复便将她拦膝抱起,举到空中。乌伦珠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鸟儿一般。
“我知道啦!”她弯一弯膝盖,示意要下来:“是大汗的娜仁托雅被抓回来啦。”
“娜仁托雅是谁?”
“她呀,是大汗最喜欢的汉人女子。”乌伦珠点着手指,一蹦一跳地围着慕容复打转,“她生得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样美,性子就像最烈的小马一样野。那时候大汗赏她绸缎、金银,还有好多好多宝贝,她一眼也不看。后来大汗赏了她宝马,她却很喜欢。前些日子,她乘着大汗的马跑掉啦。她如果不是汉人呀,大汗一定更喜欢她,要封她做妃子,带她到斡鲁朵里去住。”
慕容复心内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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