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王坚连着两日昏昏沉沉,醒来后亦是神志恍惚,双目混沌。若非郭靖以内力续命,怕是已渡不过这关去。至次日终于有片刻清明,喘着气,示意众人向前。
刘整吊着手臂,泪如泉涌,领先跪倒。众将跪做一排。王坚哆嗦着伸出手来,将慕容复扯起。
“我自至蜀地,遍访贤才,以继先师匡扶社稷之志。后生之中,唯有你最堪大用。”年迈的元帅气若游丝,颤巍巍支起身体,双指指一指爱徒:“诸君俱是大宋的忠臣……复官年轻,行动有不妥帖之处,须得各位多多帮扶。”言罢,已有下人捧上知州大印。
慕容复叩首接印。王坚扣了他手掌,道:“我已给朝廷上书,荐你接任。”忽又流下泪来:“我死之后,莫要发丧,乱了军心。忆淮那孩子,由、听天由命罢!”下了决心抖出这一句,珠泪双流,昏死过去。郎中们忙上前把脉顺气,众人退后。
“别担心。”郭靖费力挤到慕容复身侧,见他神情凝重,低声劝慰道:“没甚么大碍,只是急火攻心。我今晚去蒙营救回淮儿,先生一见,心中舒坦,自然痊愈了。”
慕容复若有所思,负手而立,并不答话。
柳絮儿端着汤药侍立一旁,手中一抖,将调羹碰出声脆响。刘整正在伤怀,被她这一声勾起注意,抬眼望去。只见郭靖站在新任都统身畔,略低着头,眼中柔情无限,像在说着什么。那虔诚恳切神态,浑然不似与上司议事,却似朝圣者仰望神像;真挚懵懂之状,又似少年郎挖出心肝,跪捧在情人脚边。
这绝非同袍之谊……
“这事稍后再谈。”慕容复的声音飘过来:“我想见一见丐帮众豪杰,烦劳郭兄引荐。”
“哦豁,这会儿倒不嫌。”刘整见自己这位贤弟并无甚么厌恶之色,觉着怪异:“……甩起脸子时,衣角都摸不到,这会子偏又好亲近了。是了,郭巨侠海内人望,在武林极有威信的,很能派些用场。且又容易摆弄。”又想起在蒙营见过的那小女子,心内愈发明了:“贤弟呵,你倒是人见人爱一朵好牡丹,‘宜乎众矣’!”
他与慕容复交情极厚,不自觉有些偏心,觉着郭靖既先动了歪念,乱了纲常,自然算不得甚么好人,遭人戏耍也是活该。但两个男人——思来想去,还是觉着不可思议。中原南风盛行,达官贵人于此道寻寻乐子,并不罕见,只是那馆中所养倡优,多是粉嫩少年,千娇百媚,花骨朵一般柔弱。这……自己这位贤弟可是铁打的好男子,千军夺魁的伟丈夫……莫不是姓郭的爱他气概不凡,甘愿、甘愿……想到此处,望一眼郭靖那魁梧身板,霎时抖出个激灵,头皮发麻。
柳絮儿暗自冷笑,佯装不见。
诸人各怀心事。用过晚膳,郭靖召集起丐帮五十三名弟子,与慕容复打过照面。慕容复将众人细细认了,朗声道:“诸位据是丐帮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番愿随我兄长来救合州,实乃大义之举。下官这厢谢过。”言罢躬身一礼。
众人俱道不敢。这些人多是黄蓉亲信,确非无名小卒。若不是蒙军在蜀地烧杀抢掠,危及丐帮,哪能这般轻易出手。此番见这年青人礼数周全,各个受用。
“前日折损的十三位侠士,已派人寻回尸骨,就近安葬。待战事毕了,再寻法师超度。听闻还有几位受了伤,不知伤势紧要么?”
几位长老模样的私语一番,推出个木讷中年来:“这位管事的鲁长老晓得。”
那呆板板鲁长老便抱拳道:“重伤七人,轻伤十四人。城里外伤药用尽了,好在我们自己随身带了些。正治着呢。”
慕容复点头,“诸位是替我合州百姓受苦。下官感激不尽。”又叹息一声,道:“大恩未报,本不该此时开口。然则常言道,除恶务尽。前日亏得诸君相助,得以挫败蒙军锐气。我想,此时若不出击,待敌军休整完毕,我等反受其害。不如先下手为强,明夜子时出城,夜袭蒙军。”
丐帮众人面面相觑。前日大战,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着实可怖,谁也不愿再作回想。急切间又要开战,看这阵势,仿佛还要他们打前锋似的,自然不大殷勤。郭靖见众人俱不开口,忙道:“大家莫怕,一定有万全之策。复弟,你想出什么好法子啦?”
慕容复也晓得,这伙人与自己素不相识,卖命的勾当纯是看在郭靖面上,头回容易二回难。但情势紧急,不得不好言相求:“各位放心,此次策划周详,断然不会有失。”说着抖开城防图,压在桌上:“诸位请看。自奇胜门下,距地十余米处有条密道,可绕至蒙军背后。此道口掩于草木之中,极为隐蔽,是当年建城时所留,鲜有人知。我等子时三刻由此而出,丑时一刻归队,点齐人马后拆除栈道,可谓万无一失。诸位俱是武艺精良的好汉,定能应付。”
鲁有脚听他说得周全,点头称是。江湖中人好脸面,虽有不愿去的,却谁也不愿出头反对,一个个只得勉强应下。这边分两路安排妥当,不提。
诸人散去,慕容复冲郭靖递个眼色,若无其事喝起茶来。见各人走得远了,低声道:“好郭兄,你与他们住在一处,烦劳多看着些,莫叫走漏了消息。”
郭靖闻言,心中不乐。他这人向来有一说一,不会拐弯抹角,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见慕容复人前笑脸相对,人后却又差自己监视,不知怎的便有些不好受。半晌,才道:“你信不过,做甚么又要我带人来。这些朋友都是好人,不会通敌的。”言语之中,已是有些责备之意。
慕容复从来有些疑心重,倒没想到这呆瓜会为这个生气,便笑道:“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何曾说过有人通敌?万一有个嗓门高、爱调侃的,不提防说了出来,叫有心人听了去,可怎么好?倒成了你我的罪过啦。”见这人仍蹙着两道浓眉,坐在那里怏怏不乐,只得笑叹一声,上前俯身搭住他肩膀,耐着性子哄道:“好,算我的不是,成不成?我是替你操心。这些都是你黄贤弟的属下,她既放心交在你手上,你就该替她好生约束着。不然弟子们出来撒野了心,人家要怪你了。”
郭巨侠从来吃软不吃硬,何况这般柔言软语?被扶着肩推了两把,那一丁点儿委屈,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今时不比往日,他做了官,责任重大,谨慎些也是应该的。”又想起这人方才自称“下官”,不由笑出声来:“复弟,你刚才说甚么下官上官的,真有意思。往后打了胜仗,皇帝还要给你加封,说不定要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啦!那时候,你可越发的嫌我又笨又烦了。”
总算是拗了回来。新任都统诸多事宜,实在没心思在这调情,见这鲁直公想通了,便附和着笑道:“到那时,给你买一万亩的良田,盖一千间的广厦,可好?时辰不早,回去歇息吧。”扳过他脸来,随意亲了个嘴,把军机要务好生交代了几句,打发去了。
闲人散尽,慕容复长吁一口气,踱出室外,倚着栏杆出神。柳絮儿早劝过他,索性莫救忆淮,免得节外生枝。然而王坚既已上书,忆淮又断了双臂,救回来也是废人,并不会争这都统之位。倒是张珏昨夜飞鸽传书,言吕文德援兵已至,邀他里应外合,痛击蒙军。张珏在此处威望颇高,若果然得胜归来——罢,罢,此事全在朝廷,听天由命罢了。为区区五品官职盘算,没得叫人笑掉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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