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极快,仿佛晨起梳妆描眉,黄昏挑灯夜读,枕着天黑,等着天亮,旧的时光便迅疾退去,只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面孔,唇红齿白的,娇嫩地鲜妍地过去了。
乾隆八年,纯妃苏绿筠又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皇七子永瑢。如此一来,苏绿筠便成了宫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嫔妃,即便弘历一向对她的眷顾不过淡淡的,为着孩子的缘故,也热络了不少。连着太后甄嬛也对苏绿筠格外另眼相看,对皇孙们也是关爱备至。
娴嫔如懿缓缓步入咸福宫中,心想这里果然是冷清啊!可是这干她何干!
寝殿内,珠帘重重之后还是清约典雅中略带华丽的气息,卧在被褥之中的慧贵妃高晞月依旧是养尊处优的唯一的贵妃。可是,却总少了那么点人气,便是这宫里人人赖以生存的弘历的宠遇。
这些年高晞月卧病,弘历虽然每每派人安慰赏赐,却再未踏足过咸福宫。除此之外便只有忞妃荟蔚前来探望。
伺候的宫人们见了如懿,忙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如懿与高晞月相争十数年,两宫中人一向不睦,见了她这般敬畏,她心下倒是很得意。
如懿一眼望去,便问:“怎么伺候贵妃的人这么少?”
门外伺候的小太监忙赔笑道:“娴嫔娘娘有所不知,宫里有两个宫女发了疹子,也不知是在哪里得的。贵妃娘娘身子虚弱,怕染上这些脏东西,才叫人领出去了,连着底下同住的人怕不干净,茉心姑姑都吩咐暂时打发出去了。”
说话间,茉心已然迎了上来。如懿道:“你家娘娘醒着么?”
茉心久不见人来探望,亲自搬了椅子来道:“醒着呢,娴嫔先坐,奴婢着人上茶。”
茶水递上来,便知是旧年的陈茶了,如懿不愿喝,便道:“殿里这么冷,贵妃的身子怕受不了吧?”
一句话招得茉心眼泪都下来了:“太医总说炭气会熏着主儿,不利玉体安康。内务府什么东西都照应着,唯独主儿怕冷这一点,怎么也不肯顾及。”
茉心话未说完,背身朝里的高晞月挣扎着撑起身体来,凄笑道:“闹了半天,居然是你来看我。我还以为是南兮呢。”
茉心忙替高晞月在身后垫了鹅羽垫子,又给她披上了厚厚的外裳:“主儿慢些起身,仔细头晕。”
如懿见高晞月双目深凹,憔悴枯槁,瘦得竟脱了形,简直如冬日里的一脉枯竹,轻轻一触就会被碰断。
高晞月喘着气,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中,单薄得就如一抹影子,仿佛连那披在肩上的外裳都承受不住似的。如懿在她床边坐下,问道:“可觉得好些了?”
她僵着面孔,分毫不肯假以辞色:“既然你都来了,自然知道我是好不了了。”高晞月凄然道,“我都到了这个样子,只求见皇上一面,皇上也不肯么?”
如懿笑了一笑:“皇上国事繁忙。”
高晞月怅然垂首,似是灰心到了极处:“这种话,你哄哄旁人也就罢了,对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皇上若是忙,怎么还有时间宠爱南兮、嘉妃和舒嫔,还和纯妃又有了一个孩子呢?只不过是不愿见我,所以推诿罢了。”
如懿望着她,淡然含笑:“你多年卧病不出宫门,倒是活得越来越通透了。”
高晞月仿佛想要笑,可她的脸微微抽搐着,半天也挤不出一个笑容来:“人之将死,还有什么看不穿的。我自知出身汉军旗,比不得你和皇后出身显贵。所以身为侧福晋,享着皇上的恩宠,心里总觉虚得慌。哪怕皇上抬旗封了贵妃,到底也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儿女可以依靠,所以一心一意追随皇后,鞍前马后,从不敢有二心。皇后娘娘对我那样笼络,如今也是弃若敝屣,转头去捧着嘉妃了。原本皇后倒是想好好笼络南兮,可南兮她不愿啊!”
荟蔚自知自己没有能力去救高晞月,但唯一能做的就是与皇后划清界限,好好守着高晞月和属于她的咸福宫。
她忽而一笑,“当年皇后与我做了那么多事来对付你,要是带去了黄泉也便带去了,你想不想听一听?”
如懿凝视她片刻:“不想。你若想说,就自己去说给最该知道的人听。对于我,这些都是无用了。”
高晞月捂着胸口连连咳嗽,半天才平息下来,疑道:“你不想知道这些?那你巴巴儿地跑来看我做什么?”
如懿轻轻靠近她,语不传六耳:“我告诉你的,自然比你想告诉我的更要紧。”
高晞月眼中的疑影越来越重,挥手示意宫人退下:“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如懿见她枯瘦的手腕上,那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静静蜿蜒其上。她伸出手去,指尖落在高晞月干枯的皮肤上,慢慢游弋上她枯瘦的手腕。
高晞月狐疑而不安地看着她,却不知她想要做什么,眼见得手臂上的皮肤一粒粒起了惊恐的粒子,却也不敢缩回手来,只是颤颤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如懿笑意轻绽,毫无怜惜之意:“这么好的肌肤,从前谁看了都想摸一摸,也难怪你得宠这么多年。只是如今,竟也有这一日了。”她说着,便欲摘下晞月手腕上的莲花镯,高晞月一惊,忙护住了不解道:“你要做什么?”
如懿也不理会,径自摘下了在手中晃了一晃:“人都这样了,还吝惜一串镯子做什么?”她伸手取过妆台上的小剪子,霍然剪断,取下其中一颗翡翠珠子,猛然往地上一掼。珠玉碎裂处,掉出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珠子。如懿用手帕托起,送到高晞月鼻端,问道:“香不香?”
高晞月看得惊疑不定,直直地盯着那颗黑色珠子道:“这是什么?”
“我和你追随皇上多年,一直未有身孕,都是靠了这样的好东西。”如懿神色微冷道:“这样好的东西,除了皇后,咱们竟都不识。这可是上好的零陵香啊!产自西南,能让人伤了气血,断了女子生育的零陵香!”
高晞月大惊之下气喘连连,她厌恶地推开那样东西,又恨又疑:“你既知道,怎么还一样戴着?”
如懿取下自己的手镯,对着光线道:“我比你的运气稍稍好一点,有次不慎摔碎了翡翠珠子,掉出其中的脏东西来才发现关窍。如今我戴着的手镯,翡翠珠子里头的零陵香丸都是剔干净的了。”
她神色凄微,“只是这么久以来我还是没有孩子,安知不是早已被这东西伤尽了根本,已经再不能生育子息了。”
高晞月大恸,掩着唇抑制住近乎声嘶的哭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对她忠心了这么多年,什么事都听她的,什么都想在她前头做了,为什么她要断了我最想要的孩子?”
如懿冷冷道:“她是皇后,生杀予夺都在她手中。而你,不过是值得被她利用却不能生育的工具而已。”
“当年她把这对镯子分别赐给咱们两人时,这样的念头便已长好了。难为咱们一碗一碗坐胎药喝下去,总怨药石无效,何曾想过,原来早已是不能生了!”
高晞月紧紧地攥着胸口稀皱的锦衫,厉声道:“好好好!你既然让我死得明白,我也断然不会辜负你!咱们俩争了半辈子,争恩宠,争名位,不是咱们想争,而是任何人到了这个位子都会争。”
“但到了今日,咱们之间的恩怨慢慢再算!”她的眼里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兽,“这辈子我最盼着一个自己的孩子,谁要断了我的念头,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仰天长笑,掩去腮边泪痕,沉静不发一言。
如懿微笑道:“玉镯的手脚就当是皇后做的。那么你再猜一猜,为什么齐汝替你治了这么久的病,你的身子却越来越坏?”
“据我所知,你的体质是气虚血淤,可是我让人查过齐汝开给你的药方,按着那个方子服药,表面看着症状会有所减缓,其实会让你元气大伤。”
高晞月死死攥住被角道:“不会!那张方子是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看过的!”
如懿轻笑道:“那么,是谁能嘱咐齐汝为你越治越坏,而且太医院上下都为你诊过脉,却是同一条舌头说同一句话呢?我想,那个人一定也不知道皇后也防着你会生下孩子吧。否则,便不必费这样的功夫了。”
高晞月瞪大了双眼,目光几能噬人,死死盯着如懿:“你是说…你是说?”她凄厉地喊起来,“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如懿安抚地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笑容温柔无比:“我会如你所愿。”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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