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rian Johnston/著 何啸风/译
1.$=时间否定性
对于“精神的存在就是一块骨骼”这句话,我们可以做出进一步的阐释。头盖骨相学特别关注一种骨骼,即头盖骨。除此之外,《延迟的否定》中讨论了《精神现象学》的最后一句话:“被概念式地理解了的历史,就构成绝对精神的回忆和墓地”(Hegel 1977:493)。齐泽克说,墓地的德语Schddelstdtte的字面意思就是“头盖骨之所在”(Žižek 1993:269)。根据这一观察,齐泽克说:
关于“精神是块骨骼”的无限判断由此获得某种意想不到的维度:精神在对过去记忆的凝视当中所发现的是一堆“意识”散落的骨头,黑格尔从后反思的陈旧公式,从其产生它的道路中被抽象出来,成为了一具尸体。而现在这一过程不得不再次被颠倒过来:这条“道路”自身总是被这些散落的骨头所截断。(Žižek 1993:269)
齐泽克想要反驳这样一种观点: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从感性确定性到绝对知识的辩证过程的最终环节,是一个僵死的、静态的总体(绝对知识是一种实现的静止状态,一种静止的概念永恒)。齐泽克的观点恰恰相反:在绝对认识之前的意识是僵死的、惰性的,是辩证法的不安主体所采取的物化的(最终被扬弃的)片面立场。换句话说,齐泽克的观点是:绝对知识不是像骨骼、头盖骨那样冷冰冰的稳定之物。相反,作为纯粹否定性的自关联,绝对知识意味着:这种最终稳定的立场是不存在的。绝对知识所实现的和解,是对无法消除的不完整性、(借助扬弃)无法解决的冲突的接受(Žižek 1993:26)。因此,辩证过程的先前环节恰恰表明,它们是把绝对否定性“凝固”成静态形式的失败尝试(也就是说,这些先前环节,才是骨骼)。
但是,头盖骨这一意象让人联想的死亡这一主题呢?根据这一意象引发的联想,我们可以说,头盖骨的隐喻,是由对立面的辩证统一所塑造的。这个惰性、静态的客体,这个默默见证着死亡的旧生命的残骸,(同样)代表了它的对立面:时间的疯狂的、动态的进程,(暴露在有死性面前的)有限实存的脆弱的非实体性。头盖骨是僵死的、静止的客体,但它同样体现了主体的动态生命(这个主体在本质上是有死的,因为它受制于时间的不断流逝——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它是此在,是“向死存在”)。因此,“精神是块骨骼”的无限判断,以高度浓缩的方式说明了这一真理:主体的精神性是时间化的、有死的有限性,它在一系列物化的环节中异化自身。头盖骨这一联想性的意象(既是动态生命,又是静态死亡)所包含的对立,就是作为“时间否定性”的精神所包含的对立。
真实界的本体论、关于主体的先验唯物主义理论,包含了(至少)三个核心概念:第一个概念是自然。自然是“去物质化的物质”的划杠的真实界,它失去了“一”“全”的自我封闭性(实体已经是自在的主体,$是像死亡驱力一样的否定性)。第二个概念是文化。文化是不一致的大他者的划杠的象征界(象征秩序包含了无法消除的漏洞、可能引发功能失调的短路点)。第三个概念是从“一”到“二”的运动。“二”把“一”折射为一系列不相容的视差分裂(在这个过程中,主观的否定性摆脱了内在的物质性-本体论根据,从而成为一个自为的“空无”的自关联的否定性)。把主观的否定性等同于时间性,这种相对简单的理论姿态具有诱人的吸引力。它可以把上述三个概念捆绑成一个优雅的统一体,而且让先验主义与唯物主义的关系这个难题得到富有成效的处理。如果我们接受$=时间否定性这个等式,那么,我们就可以明白,主体如何内在于实体?把认同主体化的做法为什么容易失败?也就是说,这个等式说明了$-as-in-itself,到$-as-out-of-joint,再到$-as-for-itself的过程。
柏拉图把有形实体的可见性领域等同于时间的不断变动。柏拉图认为,物质存在的本质(非本质),不过是一堆没有本体论价值的非物质化、阴暗、虚假的事物的傀儡剧。它们之所以没有本体论价值,是因为一切有形实体都受制于时间的侵蚀、生成和衰败的循环。柏拉图的可见性领域,被“时间否定性”所截断。而且这个不稳定的持续波动的平面,通过不死的理念事物(柏拉图的理念)的永恒的、不变的“彼岸世界”来维持。齐泽克的黑格尔式的唯物主义,暗中运用了柏拉图式的非实体的物质性概念——当然,他不赞同柏拉图的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实在论(一个超感性非物质领域,永远存在于不稳定的物质存在内在性外部)。柏拉图式的物质(非)存在的最终的非实体性的实体,就是“作为变易的时间”,就是“时间否定性”。时间就是妨碍可见性领域自我封闭的事物;内在的物质存在是自我分裂的,被时间性所截断。如果我们接受这个柏拉图式的哲学命题,而且用黑格尔-齐泽克的方式来看待这种“时间侵蚀的现象漩涡的稳定化”——任何超感性的世界,都是次要的副产品,是对表象的无序状态的回应——那么,我们就已经解释了subject-as-in-itself (作为主体的实体)向subjedification (对这种内在于现象物质性的否定性的驯化)的过渡。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勾勒出另一条论证路线(从柏拉图对数学的考察中分支出来的路线),来证明物质性和时间性的最终等同:纯数学或许是永恒、不变的真理的唯一表现,这说明了物质性和时间性的等同。就是说,纯数学不指涉确定的、具体的“某物”;纯数学不指涉特定的经验事物(上文说过,正因为如此,巴迪欧把确立一种基础本体论的责任从哲学转向了数学)。只有摆脱了与物质存在的一切关系,数学真理才能获得这样的地位,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这意味着,物质性在本质上是时间性的,因为与物质性的关系会妨碍永恒真理的确立。
这样一来,多少有点反直觉的“实体的非实体化”(量子物理学、认知科学、柏拉图式形而上学中的“物质的去物质化”)就正式出场了。一旦我们认识到物质自然的“高度活跃的漩涡”无法产生任何持久、永恒的事物,物质自然就几乎是非物质的了(近来科学界的讨论说明,在最宏大的宇宙时间尺度上,甚至物理学的基础定律都会发生变动。或许,唯一永恒的就是缺乏永恒,唯一不变的就是不断变动)。因为数学拒绝与特定时空的“这个”或“那个”发生关联,拒绝与物质自然的“高度活跃的漩涡”发生关联,所以,数学的概念冷静地成为持久、固定的坐标系。因此,至少在柏拉图看来,这些数学“事物”比任何物质性的事物,都更具实体性,更具本体论价值(这种观点颠覆了通常的观点。人们通常认为,物质存在是坚实、持久的基底,与此相反,数学的概念结构是短暂的理念抽象物,是人的大脑中的无足轻重的幻象,是人造的、有用的建构)。因此,在这种背景下,齐泽克对“空无”的强调就可以理解了:在最基础的层面上,物质存在表面上的稳定性和坚固性,掩盖了它潜在不稳定的非实体性(“去物质化的物质”的非实体性,最终来源于“时间否定性”的不断躁动)。如果我们考虑到时间这一维度,那么,我们可以(像齐泽克一样)说,在最基本的意义上,整个宇宙实际上是一场壮观的“空无之舞”。在这场舞蹈中,各种碎片的、易逝的事物以飞快的速度来来往往。
与此类似,黑格尔《大逻辑》的辩证运动,实际上是从“变易”这个永恒变动的实存开始的。“存在”和“无”这两个范畴,在认真分析之后,都被证明是错误的开端。真正的开端,是作为“存在”和“无”的对立统一的“变易”。纯存在本身是空洞的抽象物,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规定。因此,纯存在等同于无(Hegel 1969:82-83)。但是,黑格尔警告我们,“存在”和“无”不是作为两个彼此相外的范畴被“综合”起来,因为这种外在性是错误的、虚构的抽象物(Hegel 1969:96)。同样的,在“变易”的运动中,“存在”和“无”以一种冲突的、不和谐的(分离的)张力被结合(统一)起来。因此,作为悖论性的“多样性中的统一性”,“存在”和“无”既不完全相同,也不完全不同(Hegel 1975:131)。
在黑格尔看来,“变易”的运动是“存在”和“无”的紧密交织的结果。换句话说,黑格尔的“变易”既是“存在”成为“无”的运动,也是“无”成为“存在”的运动。这种双向的运动,受到“时间否定性”的驱动。时间的不断运动,通过否定“存在”的每一种“凝固的构型”,从而迫使“存在”成为“无”。时间的这种否定确保了,一切表面上坚固的事物早晚会消散在云烟中。不过,云烟不是空无,它总会被其他片面的、不成功的固体重新填充。黑格尔的本体论是这样一种本体论:一切实际存在的事物,都是“存在”和“无”的对抗所结晶而成的客观物。一切具有现实的本体论地位的事物,都处于“变易”的状态之中。这种“变易”,就是“存在”和“无”的辩证震荡的物质化。因此,在黑格尔的本体论中,没有一种作为惰性物质的原始存在(无主体的实体),反之,也没有一种作为去物质化的否定性的纯无(无实体的主体)——实体总是包含了主体,主体总是包含了实体(因此,黑格尔的本体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唯心主义或唯物主义)。就像黑格尔说的,一切实存都是抽象的两端的“不纯的”混合:“无论天上地下,都没有一处地方会有某种东西不在自身内兼含存在与无两者”(Hegel 1969: 85)。与此相对应的是,无论天上地下,都没有一处地方会有存在本身或无本身。而且,黑格尔认为,“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在存在与无的中间状态”(Hegel 1969:105)。
我们有必要再次考察齐泽克所强调的,“有限性”在黑格尔思想中的核心作用。如果像黑格尔说的,一切事物都处于“变易”的洪流之中,那么,我们有理由认为,一切事物在时间中是有限的。但是,这种“时间有限性”同时也是“绝对者”——因为黑格尔把“有限性”绝对化了,黑格尔拒绝一种超越存在的内在性(存在是不完整的、不一致的,被对抗性的矛盾所截断)的无缝一致的“彼岸”(一个永恒的“一”“全”)。这种不稳定的内在性之所以是绝对者,恰恰是因为(黑格尔把康德的认识论先验主义彻底化了)内在性之外不存在稳定的超越性。最终,自关联的精神所实现的“绝对知识”的一个本质层面是,精神认识到它处于“作为变易的存在”的洪流之中。以一种类似于本书的方式,让-吕克·南希巧妙地概括了“作为主体的实体”(作为物质的精神)的要点:
意义或真理的纯粹元素——黑格尔所谓的“概念”、“把握”、“理念”——就是“精神”的元素。它指的是有限关系本身,它指的是从自我走向一切现实的他者的过程。这种“精神的生命”不是一种分离的事物;它不是一种漂浮在物质性之上的精神性。只要我们依然自在地看待它,仿佛它外在于现实世界,那么,它就什么也不是。它是精神的呼吸,但是,这种呼吸不是一种非物质性:相反,它是与物质密不可分的物质的躁动。它指的是世界的躁动和觉醒,它指的是紧张、延伸、膨胀的内在性,它指的是space and lime as the ex-position of position。(Nancy 2002:19)
南希接着说,“精神不是一种分离的事物——它不是来自物质、自然、身体、偶然性、事件——因为它本身就是这种分离。精神是作为关系之敞开的分离”(Nancy 2002:19) 。实体之所以是主体——主体之所以是实体——是因为实体是一个被内部的反思性所分裂的一元论的“一”(南希所谓的“与物质密不可分的物质的躁动”)。个体的意识,实际上是自然的物质宇宙(通过比沙粒还小的事物的眼睛)凝视自身。人类的凝视,实际上是宇宙(通过它的一个有限部分)凝视自身。
不仅如此,如果我们接受黑格尔对“有限性”的彻底化,那么,个体必须把自我视为内在于物质自然的实体性存在。不过,以正确的黑格尔的方式这样做,不会导致一种还原论唯物主义(还原论唯物主义认为,主体内在于实体,意味着承认主体性是副现象的、虚幻的)。换句话说,把自我视为内在于自然的事物,不意味着我们在庸俗、直接的意义上是自然的(牛顿式的物质,完全受制于物理学的因果律)。把自我视为内在于自然的事物还意味着,自然本身是非自然的。如果我们要把人类具有的反思性纳入物质宇宙的一元论的“一”(没有他者的“一”,作为彼岸的“一”),那么,我们必须重新思考自然的整个范畴。为了把人类自然化,不可避免的哲学代价是把物质非自然化,这样才能把人类纳入物质。正是这种“在自然中,又超出自然”的自关联能力,这种内在的反思性(作为主体的实体),产生了把“一”分裂成“二”(或者“多”)的视差效果。
2.哲学史上对时间的讨论
实体本身所内含的产生反思能力的内在力量之一,是哲学上所谓的“想象力”(齐泽克考察了康德的综合式想象力和黑格尔的破坏式想象力的关系——见本书第13章)。在《论灵魂》第3卷(特别是第10章)中,亚里士多德在描述“心灵”的能力和特征时认为,“心灵”(“理性动物”的机能,让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运作(特别是规划未来行动的长期路线的能力),与对当下以外的时间的觉知有关。感觉(一切生物都具有的机能)被束缚在此时此地的直接性之中,而想象力可以设想当下之外的物体和事件。在想象力的帮助下,“心灵”所能把握的可能性,远远超出了感觉所能把握的现实当下(亚里士多德区分了感性想象力和理性想象力。感性想象力是动物和人类都有的,是对欲望客体的不自觉的心理图像。理性想象力是“心灵”的助手,只有理性动物才有)。借助记忆所保存的过去的感觉痕迹,想象力可以自由把将这些感觉痕迹组合成新的构型。其中一些构型,指向了“心灵”所关注的可能的未来。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灵魂(psuche,弗洛伊德的psyche的词源)是受欲望驱动的一系列机制。不同欲望对应了灵魂的不同机能(亚里士多德列举了五个机能:营养能力、感觉能力、思维能力、思虑能力、欲望能力)。在《论灵魂》第3卷第10章中,亚里士多德讨论了欲望和心灵的关系。他区分了“实践心灵”(心灵的一部分,它关注找到最好的方式来满足其他4种机能)和“思辨心灵”(心灵的一部分,它关注它的自我满足,关注自然的好奇心,关注为了理解而理解。亚里士多德称之为“意志”)。“实践心灵”和“思辨心灵”,与灵魂的其他4种机能产生了冲突。亚里士多德的“理性”,经常发现自己与“非理性”、“非思维”的欲望来回拉扯。亚里士多德认为,理性对时间的认识,恰恰导致了理性与欲望产生冲突:“欲望之间可能互相冲突,一旦理性和欲念发生对立就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也会产生于能感觉时间的存在物之中(因为心灵劝告我们为了将来应踌躇不前,而欲望则只顾眼前)”(Aristotle 1991:97)。不同于那些束缚在此时此地的生物,因为人类既有感觉能力,又有思维能力,所以人类同时活在多重时间之中。活在多重时间之中,会在欲望的层面上产生冲突。
如果我们跳跃到更近的哲学史,那么,青年谢林和青年海德格尔都借助“时间”的概念,提出了主体性的再奠基理论,以及基础本体论(Johnston 2003:241-242)。谢林在《布鲁诺》中论述的灵魂学说(与亚里士多德有惊人相似之处的学说),预示了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分析的本质层面(Johnston 2003:228-229)。与青年谢林一样,青年海德格尔没有用标准的哲学术语来论述人类特有的超越性。根据标准的哲学术语,超越性维度是一种无时间的、冰冷的永恒(柏拉图的不死的灵魂,康德的“自我”);在海德格尔看来,作为此在的主体的超越维度,不过是主体在时间上的“绽出”,主体不断地超出他的“此”,不断地超出“当下”(Heidegger 1962:401-402)。此在不是单纯地活在此时此地的直接性之中。此在的存在溢出到另外的时间之中;更准确地说,此在的存在就是这种溢出。此在同时存在于多重时间之中。此外,海德格尔不仅仅通过对此在的分析,把人类时间化。在“基础本体论”层面上,他进一步指出,存在就是时间。哲学的本体论问题之所以产生,是因为此在的存在对(时间性的)此在而言是一个问题,是因为时间性构成了此在建构任何可能本体论的最终框架/视野(Heidegger 1982:323-324)。不同于哲学史上各种形式柏拉图主义传统的观点,存在不能与时间分离,不能平静地不被时间性的运动所影响。雅克-阿兰·米勒认为,“驱动哲学讨论的事物”,恰恰是“一种保护存在不受时间影响的努力。正是这种努力,创造了一种虚幻的概念,关于永恒的神话(Miller 2005:17)。米勒接着说,海德格尔的哲学突破,就是把存在时间化:
这种保护存在不受时间影响的努力是问题的关键,因为海德格尔在哲学上的关键创新,恰恰是相反的做法——他提出了时间和存在的结合。以往占据主导的观念是,一切实存都外在于时间,因为时间带来了否定性:时间带来了消散、腐朽、衰老、死亡、毁灭。弗洛伊德引用过拉罗什福科的话:“无论是太阳还是死亡,都是不能直视的”。我们可以说,时间也是不能直视的,有一种horror tempo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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