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三）

3.3 内在的 vs 外在的

想象一个科幻场景，将人脑从头骨中移出，把它放在营养液中生存，在电化学刺激下，它具有与你完全相同的系列体验。我们称这种大脑为“BIV”：BIV会相信你所相信的一切，它的这些信念得到辩护的程度会与你完全相同。由此，辩护只取决于你和你的缸中之脑所共享的内在因素。这就是关于辩护的“内在主义”。[29]

外在主义是内在主义的否定。外在主义者认为，我们对辩护的要求是，它能提供知识所需的那种成真的可能性，而你和你的BIV所共享的内在条件不能产生这种成真的可能性。所以辩护涉及到外在条件。[30]

认为辩护是内在的那些人，对如何理解内在性概念莫衷一是——换言之，你和你的 BIV 所共享的因素有什么特征使得它们与辩护相关呢。有两种进路回答这个问题。根据第一种进路，辩护是内在的，是由于我们享有一种特殊的方式通达辩护者：总是能够在反思中识别出它们。[31]，假定某些进一步的前提（后面马上会提到），我们可得出，辩护本身总是可以在反思中识别。[32]根据第二种进路，辩护是内在的，是由于辩护者总是心理状态，所以（见Conee and Feldman 2001）。我们称前者为通达内在主义，后者为心理内在主义。证据主义通常至少与两种内在主义的其中一种相关，可靠主义则与外在主义相关。[33]让我们来看看为什么如此。原因在于，证据主义至少主张两件事：

E1 使人们得到辩护地相信 p 的东西只能是他们所掌握的证据。

E2 人们掌握的证据由他们的心理状态决定。

由于E2，证据主义是一种心理内在主义。它是不是一种通达内在主义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E1与E2的合取本身并不蕴含辩护的通达性。但是，心理内在主义者如果也赞同如下第一个原则，就会承诺通达内在主义，证据主义者如果也赞同如下第二个原则，就会承诺辩护的通达性：

透明性（Luminosity）

人自己的心灵在认知上是透明的：每当你处于一个特定的心理状态，你总能通过反思识别出你所在的心理状态，特别是，你总都能通过反思识别出你拥有的证据。[34]

必然性（Necessity）

决定何者是何者的证据的原则是先验可识别的。[35]，人们总可以依赖先验洞见在反思中识别出一组特定证据是支持 p 的证据。[36]

尽管E1加E2本身并不蕴含通达内在主义，它们与透明性以及必然性的合取可以蕴含通达内在主义。[37]

接下来我们再来考虑，可靠主义为什么是一种外在主义理论。可靠主义认为信念得到辩护是信念来源的可靠性使然，这些来源包括记忆、知觉和内省的状态和过程。即便这些来源的运作是心理状态，它们的可靠性本身却不是心理状态。因此，可靠主义者拒斥心理内在主义。另外，由于人们的信念来源本身是反思不可识别的，我们又如何能够通过反思识别什么时候信念得到辩护呢？[38]可靠主义者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好答案，因此拒斥通达内在主义。[39]

4.知识和辩护的结构

任何有知识的人都势必知道很多事情。这些知识形成一个体系，这一体系具有一个结构：知道某事要求知道其他事情。但是这个结构是什么样的？认为知识包含辩护的知识论学者倾向于认为，知识的结构源于辩护的结构。因此，我们将集中讨论后者。

4.1 基础主义

基础主义认为，那些得到辩护的信念具有一个像建筑一样的结构，这个结构分为地基和上层建筑，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属于地基的信念是基础信念。属于上层建筑的信念是非基础信念，非基础信念的辩护是由得到辩护的基础信念提供的。[40]

在评价辩护的基础主义之前，我们先要对其作更详细和精确的解说。一个得到辩护的信念是基础信念是指什么？一种进路认为，使一个得到辩护的信念是基础信念的条件是它不从任何其他信念获得辩护。可定义如下：

信念的基础性（DB）

S的得到辩护的信念p是基础信念，当且仅当S对信念p的辩护不由S的其他信念提供。

那么根据 DB，什么样的信念算基础信念？假设你注意到（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某人的帽子，还注意到那顶帽子看起来是蓝色的。于是你相信

（B）那顶帽子对我来说似乎是蓝色的。

除非有某些奇怪的事情发生，（B）是一个得到辩护的信念。DB 告诉我们，当且仅当认知者对信念（B）的辩护不由他的其他信念提供时，信念（B）是基础信念。因此，如果（B）确实是基础的，就可能会有某种东西为（B）提供辩护，只不过这些东西不是你的其他信念。我们称这种基础性是“信念的（doxastic）”，因为它使基础性在架构你的信念系统中发挥作用。

如果我们承认DB恰当地定义了基础性，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B）的辩护会来自哪里。请注意，DB 只告诉了我们（B）不被什么辩护。它并没有告诉我们（B）是如何得到辩护的。因此，DB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除了DB，我们还需要解说辩护像（B）这样的信念是指什么。一种流派的基础主义者认为，（B）得到辩护是因为它不可能为假、不会被质疑或不会被其他信念修正。据此，（B）得到辩护是因为（B）处于某种认识上的特权地位，比如不可错性、毋庸置疑性或不可修正性（对各种认识特权的讨论，见Alston 1971[1989]）。

请注意，（B）是关于帽子对你而言似乎是什么的信念。所以（B）是一个有关你的知觉体验的信念。根据上述流派的基础主义，一个主体的基础信念是关于其自身心理状态（包括其知觉体验）的内省信念。主体所能拥有的基础信念还可以包括：感到头疼，疲倦，开心或想要一杯咖啡这样的心理状态。根据这种基础主义，关于外部对象的信念不能算基础信念，因为这种信念不可能具有基础信念所必需的认识特权。

另一种流派的基础主义认为，（B）是通过你的其他心理状态而非你的其他信念得到辩护的。更确切地说，（B）通过（B）自身涉及的那个知觉体验得到辩护：即帽子在你看来是蓝色的。用（E）代表那个体验。（B）和（E）是不同的心理状态。（E）使（B）得到辩护。由于（E）是你的体验而非信念，所以根据 DB，（B）依然是基础信念。

我们把这两种基础主义称为特权基础主义和体验基础主义。特权基础主义通常会限制基础信念的范围，关于偶然的、独立于心灵的事实的信念不能是基础信念，因为这样的事实信念通常被认为缺乏特权，这样的特权只有有关当前心理状态的内省信念或有关先验必然性的信念才会享有。体验基础主义没有这样的限制。假设你相信的不是（B），而是

（H）那顶帽子是蓝色的。

与（B）不同，（H）是关于帽子本身的信念，与帽子向你显现的方式无关。这种信念不是不可错的或认识上有特权的信念。因此，特权基础主义会将（H）视为非基础的。然而，我们可以合理地认为（E）不仅为（B）而且为（H）提供了辩护。如果（E）确实是（H）的辩护者，且（H）并未从你的其他信念得到额外的辩护，那么根据 DB，（H）算基础信念。

因此，体验基础主义联合了两个重要观点：（i）如果一个得到辩护的信念是基础的信念，为其提供辩护的不是其他信念；（ii）实际上为基础信念提供辩护的是体验。

通常情况下，像（H）这样的知觉信念不以任何关于我们自身知觉体验的其他信念为基础。因此，不清楚特权基础主义怎样解说对像（H）这样的通常的知觉信念的辩护。41[41]相反，体验基础主义在解说通常的知觉信念如何得到辩护这个问题上不会遇到任何麻烦：它们由产生它们的知觉体验来辩护。这能被看着相较于特权基础主义我们更偏好体验基础主义的理由。

除了DB之外，还有另一种基础性概念：

认识的基础性（EB）

信念p是基础信念，当且仅当S对信念p的辩护不依赖于S对其他信念q的辩护。[42]

EB比DB对基础信念的要求更高。要知道为什么，先看体验基础主义者面临的首要问题（让我们把它称为J 问题）：

J 问题

知觉体验为什么是一种辩护来源？

回答J问题的一种方式是：知觉体验是一种辩护来源，只是因为我们得到辩护地认为它们是可靠的。[43]请注意，你相信p是得到辩护的不能推出你实际上相信p。因此，你得到辩护地认为你的知觉体验是可靠的，不能推出你实际上相信它们是可靠的。

什么东西可以为相信“我们的知觉体验是可靠的”提供辩护？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就我们现在的目的而言，可考虑以下回答：我们记得自己的知觉在过去运转良好。现在让我们假定，对知觉体验可靠性的辩护由知觉运转成功的记忆组成。按照这个观点，知觉体验（E）能为知觉信念提供辩护，只有当你有合适的记忆记录为你把知觉体验（E）看着是可靠的提供辩护。（当然，由此产生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这些记忆能为我们提供辩护，解决这一问题有很多不同的方案，我们会在下面进一步展开。）

如果上述观点正确，那么DB和EB的区别就很明显。你对（H）的辩护依赖于你对（H）之外的其他信念的辩护，即你的视觉体验是可靠的。这样一来，根据EB，（H）不是基础信念。然而，（H）依然可能是DB定义的基础信念。如果你得到辩护地相信（H）且你的辩护只来自于（E）和（M）（不包括任何信念），那么你的信念是信念上（doxastically）——尽管不是认识上——基础的。

我们已经考虑了一种 J 问题的可能答案，并考虑了如果该答案是正确的，那么EB 和 DB 为何有区别。其实，J 问题还有其他可能的解答。其中一种解答是：知觉体验是一种辩护来源，只有当它们是可靠地产生真信念的类型。[44]另外一种解答是: 知觉体验是一种辩护来源，只有当它们是能可靠地指示自己的内容为真的类型。还有一种解答是认为，知觉体验是一种辩护来源，只有当它们具有一种特定的现象特征：其内容似乎在真实地呈现。[45]

在结束这一节之前，我们简要地考虑一下辩护如何从基础信念转移到非基础信念。有两种选择：基础信念与非基础信念之间的辩护关系可以是演绎的或非演绎的。如果是演绎的关系，每一个非基础信念必须能从基础信念推出才行。但是，如果任选一个我们通常持有的信念，要看出它们可以由哪些基础信念推出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因此，基础主义者通常用非演绎的术语构想地基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他们认为，给定一组基础信念 B，为一个非基础信念

B*辩护时，B 不必演绎推出 B*。从 B 到 B*的推论只要是合理的就足够了——不管你怎么去理解这种合理性。[46]

4.2 融贯主义

基础主义认为知识和辩护的结构像一个建筑，包含地基和其上的上层建筑。融贯主义则认为，这个隐喻是错的。知识和辩护的结构更像一张网，任何给定区域的张力都依赖于周遭区域的张力。融贯主义者因此否认存在任何基础信念。如上节所述，有两种不同的方式构想基础性。与此相应，也有两种不同的方式构建融贯主义：否认信念的基础性或否认认识的基础性。先看否认信念的基础性的融贯主义。

信念的融贯主义

所有信念的辩护都来自认识上相邻的其他信念。

让我们把这个想法用在 3.1 节的例子上。再一次假设你注意到某人的帽子并相信

（H）那顶帽子是蓝色的。

假设（H）是得到辩护的。根据融贯主义，（H）的辩护来自与（H）认识上相邻的其他信念。它们构成了你相信（H）为真的证据或理由。什么样的信念可以充当这种提供辩护的相邻信念呢？

我们将分析回答这一问题的两种思路。第一种是最佳解释推理。这种推理会产生所谓解释的融贯性（见 Harman 1986 第七章）。根据这一思路，我们必须假定你对帽子在你知觉体验中的呈现方式形成了一个信念，之外，你还有另一个信念，（H）为真的假设是对你的那种知觉体验---那顶帽子看起来是蓝色的----的最佳解释。由此，有关信念如下：

（1）我有一个视觉体验（E）：那顶帽子看起来是蓝色的。

（2）（H）为真的假设是对我拥有（E）的最佳解释。

当然还有其他方式来解释你为什么拥有（E）。也许“帽子是蓝色的”是你的幻觉。也许有一个恶魔让那顶帽子看起来是蓝色的，而实际上它是红色的。也许你是那种总把帽子看成蓝色的人。一个解释性的融贯主义者会说，相较之下，帽子实际上是蓝色的是更好的解释。这正是你得到辩护地相信（H）的理由。请注意，一个解释性融贯主义者还可以解释缺乏辩护的情况。假设你记得刚刚吃过致幻药，这使得你看东西是蓝色的。这会阻止你得到辩护地相信（H）。解释性融贯主义者可以说明这一点，因为在这种情况下，（H）为真不是你拥有体验（E）的最佳解释。你吃了致幻药物至少和假设（H）一样，都同样可以解释你拥有（E）。根据解释性融贯主义者，这正是你没有得到辩护地相信（H）的理由。

对解释性融贯主义者的一个挑战是：需要说明是什么使得一种解释优于另一种解释。我们用恶魔假说来阐明这一挑战。我们需要对你为什么拥有（E）进行解释。根据恶魔假说，你拥有（E）是因为恶魔为了骗你，造成你拥有（E）的假象。解释性融贯主义者会说，如果我们关于独立于心灵的世界的一堆信念是得到辩护的，那么这个“恶魔”假说就是对你拥有（E）的一个糟糕解释。但它为什么糟糕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给出一种解释比另一种解释更好的一般性原则。假设我们诉诸这样一个事实：你有关恶魔存在的信念是没有得到辩护的。我们一般会认为：如果有两种相互竞争的解释 E1 和 E2，E1包含一个你尚未得到辩护地相信的命题，而 E2 没有，那么 E2 比 E1 好。这个想法的问题是本末倒置。解释性融贯主义本应帮助我们理解信念得到辩护是什么意思。一旦它利用信念的“被辩护/未被辩护”之分来说明解释的“好/坏”之别，它就做不到这一点。如果解释性融贯主义以这种方式表述，它将是一个循环的、不提供信息的辩护说明。因此，解释性融贯主义必须面对的挑战是：在不使用辩护概念的情况下，阐明什么使得一个解释比其他的解释更佳。

让我们来看看融贯主义可能采取的第二种思路。回想一下主体对信念p 的辩护：无非是主体把握到了信念 p 与 p 为真之间的某种联系。假设主体知道她的信念 p 的来源是可靠的。所以她知道来源于此的信念往往是真的。这种知识将使她在信念和真之间建立一个极好的联系。由此我们可以说，为（H）提供辩护的认识上相邻的信念如下：

（1）我有一个视觉体验（E）：那顶帽子看起来是蓝色的。

（3）类似（E）的体验是可靠的。

这种融贯主义被称为可靠性融贯主义。如果你相信（1）和（3），你就有很好的理由认为那顶帽子实际上是蓝色的，从而有很好的理由认为那个信念（H）为真。这就是（根据可靠性融贯主义）你得到辩护地相信（H）的理由。像解释性融贯主义一样，这种观点也面临循环问题。如果对（H）的辩护部分源于你相信（3），那么（3）本身必须是得到辩护的。但是（3）又是如何得到辩护的？一种回答是：从你对过去知觉运行成功的记忆中来。你记得你的视觉经验有着良好的运行记录。他们很少把你引入歧途。问题在于，如果不利用知觉能力，你就不能得到辩护地相信你的知觉能力具有良好的运行记录。因此，如果可靠性融贯主义成立，那么利用一种能力来建立这种能力本身的可靠性就必须是合法的。但目前还不清楚这是否合法。[47]

我们已经看到，解释性融贯主义和可靠性融贯主义面临各自的循环问题。由于它们都是信念的融贯主义，因而都会面临进一步的困难：在正常情况下，人们真的会形成（1）（2）（3）这样的信念吗？情况似乎不是这样的。由此，人们可以这样来反驳这两种融贯主义：它们对普通人提出了过智化（excessive intellectual）要求，普通人不可能拥有辩护所需的这些背景信念。这一反驳可以通过去掉融贯主义中的信念因素加以回避。其结果是另外一种版本的融贯主义，它来自于对 EB（认识的基础性概念）的拒斥：

依赖性融贯主义

只要人们得到辩护地相信一个命题 p1，其辩护就依赖于他们对其他信念 p1，p2，…pn 的辩护。

一个解释性融贯主义者可能会说，要得到辩护地相信（H），你不必实际上相信（1）和（2）。但你必须拥有对信念（1）和（2）的辩护。正是你对信念（1）和（2）的辩护提供了你对信念（H）的辩护。一个可靠性融贯主义者可能会提出类似的看法。她可能会说，要得到辩护地相信（H），你不必实际相信任何关于你信念来源可靠性的事情。但你必须能够为你信念来源的可靠性提供辩护；换言之，你必须为（1）和（3）提供辩护。两种依赖性融贯主义都基于一个假设：并没实际相信一个命题却拥有对该命题的辩护是可能的。

依赖性融贯主义是对典型的融贯主义解释的一个重大背离。根据典型的融贯主义解释，一个信念得到辩护，仅当主体拥有构成该信念理由的其他具体信念。依赖性融贯主义否认这一点。它指出，辩护不必囿于信念的形式。它可以出自内省体验和记忆体验的形式，只要这种体验可以为关于可靠性的信念或解释融贯性的信念提供辩护。实际上，依赖性融贯主义允许如下可能性：一个信念所得到的辩护不来自其他信念，而仅仅来自合适的知觉体验和记忆体验。[48]

接下来，我们来考察一下基础主义与融贯主义之争的各方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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