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每一天/我们都在享受/大自然的洗礼/阳光的洗礼/雪山的洗礼/水与草的洗礼/被黝黑的皮肤洗礼/被高亢的吼声洗礼/被直灼的目光洗礼/被粗糙的双手洗礼/被无邪的笑容洗礼/直到现在/站在这里的/我们/清澈/通体透明/目光纯净”
篝火已经燃尽,纳西的青年男女还围在一起,动情地唱着听了无数遍的歌谣,燃烧的歌声响彻蓝月谷,簌簌的风声从山上传来,试图扑灭又要燃起的火苗。
“阿姐,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你听这声音,太吓人了。”一个声音怯怯地在风里抖着。
“我听说,云杉坪上有个殉情的女人变的风神,她嫉妒人间的幸福,就常常唤来乌云和狂风,还会用玉乌去教唆那些男女殉情······”抖动的声音变得更加恐惧起来。
“你又是在哪里听的这些故事,小心你阿母知道了以后不许你出来。”那个被叫做久命的少女略带嗔怪的拍了拍旁边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女孩,把瑟瑟发抖的女孩轻轻揽在了怀里。
一行青年男女结伴往村子里走,久命被山谷里的风吹的荡漾,忍不住回想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放慢了脚步,渐渐和前面的同伴拉开了距离。
被揽在怀里的女孩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阿姐,我可不是乱编的故事,《东巴经》上都写着呢——你瞧,那是什么?”
刚还低着头的久命忽然朝着女孩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马帮。
恍惚间,久命突然想起族人曾说,自己的哥哥死在了走马帮的路上,那群同行的人带回来的,只有一个长命锁。
那年久命刚出生,还没有取名。阿母含着泪水咬着牙,把长命锁又戴到了久命身上,给她取了这个名字。马帮的男人没有告诉阿母的是,久命的哥哥在入藏不久后爱上了一位藏族的卓玛。滇藏之间有无数的悬崖、雪山,倔强的卓玛却准备用生命冒险和他走完这生死未卜的茶马古道。
卓玛是第一个踏上茶马古道的女人,为了希望渺茫的未来而去过悬崖的女人。她的眼睛永远望着雪域高原的另一端,从未踏足过的另一片高原,那是她爱人的来时之路。在暴风雪的夜晚,她永远消失在了无名的山谷里,留下了一个嵌着天珠的长命锁。那是她的母亲,一个勇敢的汉族女子从中原带来的信物。她的母亲是部落征战时掳掠回来的战利品。这个倔强的女子没有选择在羞愤中了此残生。她学习藏文,把自己在中原学到的缫丝、种植技术教授给藏民,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她好像有与生俱来的勇气和智慧,能够让最骄傲的鹰也被她折服。
吹不尽的狂风把卓玛送进了原本不属于她的“玉龙雪山第三国”,她在那,等着雪地里失了神的纳西少年。
卓玛说,走马帮的那些天是她人生中最自由的时候,她无限地靠近雪山,靠近阳光,直到把自己葬在风中。
后来卓玛的母亲说,她不是去追随她爱的纳西少年,是她太想要走一回那些神秘的路,那是神明指引她的方向。
······
“胖金妹,过来喝杯雪茶再赶路吧”马队里的一个少年朝久命招招手。
久命回过神,发现怀里的女孩脸已经冻得发紫,赶忙穿过马队,走到火堆边,捧起了一杯用苔藓做的雪茶。这是无情的雪山唯一庇护着的脆弱的生命。
“胖金哥,这些雪茶你们是要运到藏区吧。”久命朝刚才招手的少年发问。
“不错,这些都是新采的雪茶,你如果喜欢喝就带些回去给你阿巴和阿母吧。”少年眉眼弯弯地笑着,跳动着火苗的双眸闪烁着久命忍不住想要了解的故事。
少年羽排的祖辈都是走马帮的男人,这个村子里的所有四肢健全的青壮年,一生都要为村子走一回马帮。
那杯雪茶之后,久命开始更加好奇这夺命的茶马古道到底有多少自然丰厚的馈赠,能让这么多人舍了命也要走一回。除了生存,一定还有什么是他们追求的东西。
为了知道这背后的答案,她成天呆在马队里,听着羽排讲从族人那里听来的故事,看着马队紧赶慢赶地收拾出发的行囊。
马队出发前,总是要在村子里准备很久,因为这一去,山高路远,即便平安回来,也是相隔数年,青年男女也能在这些日子里有最后的温存。
而这漫长的储备在羽排还没有把故事讲完的那天,就匆匆结束了。想要弄清那些传奇背后的事,必须要走一回马帮。
久命在心里下定决心,她要做第一个走马帮的纳西女人。她开始悄悄的收拾行李,想赶在马队上山前,追上他们的脚步。她跨上了家里最精壮的马,一刻不停地往村外奔走着。
······
哨声响起,刚走出了村子的马突然像发了疯一样,跑回了家中。
是阿巴吹的哨子,带着愤怒和羞耻的嘶吼的哨音,把久命和雪山和羽排隔绝了起来。
久命在惊慌失措里穿上了嫁衣,在她混迹在马帮的日子里,村里的风言风语都在逼迫着阿巴阿母送久命出嫁。一旦久命和马帮跑了,她就不会再回来。
“马帮”成了久命生活里不在被提起的幻想,那些远行的人,早已被当成了游魂,没有多少人有信心他们能够平安回来。
匆匆出嫁的久命开始燃烧所有的热情,一遍一遍回忆着羽排留下的故事,好像她也走了一回马帮。她偶尔也会听着蓝月谷飘来的青年男女的歌声,望着眼前的人比湖水还要冰冷的眼睛。没有火苗,没有风情。
在失去了马帮的消息后,久命只能靠着《东巴经》的故事去填补她空虚的日子。生活的重担都压到了村里女人的身上,在马帮远去的日子里,女人们是全村唯一的劳动力。纳西女人在千百年享有的地位和权力是用她们自己的操劳换来的。可勇敢的纳西女人,也逃不过被安排婚嫁的宿命。
几乎快要燃尽所有热情的久命开始猜想羽排会不会爱上了一个藏族卓玛,或者他已经死了……
她幻想有一天,会从别人那里得知羽排的死讯。让她自己也没想到的是,这份幻想的实现竟然会感带给她解脱,她甚至羡慕羽排,能走向自由的王国。她被自己的幻想折磨的发疯,在和瘸腿的丈夫的争执中冲出了家门。
她又一次走进了蓝月谷,捧着雪茶,和日复一日已经翻坏了的经书。那些迷茫无措的人,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把生命都消耗在了经文和那背后的故事里,直到最后,他们也成了一个故事。
在云杉坪上,久命纵身一跃,跳入了深渊之中,没有犹疑,没有眷恋。
那天是秋分,终年云雾缭绕的玉龙雪山难得有了阳光。传说那是心软的风神的女儿从乌云之外剪下的一米阳光,照耀永恒的爱与自由。
……
又是秋分,一个戴着嵌着天珠的长命锁的男人携着玉乌走上了云杉坪。少女的尸骨早已经被埋进了雪地,没有人能找到她遗留的痕迹。就像那个她未曾谋面的卓玛一样,永远消失在雪山、消失在风里。
男人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挽回少女的生命,无法阻止她奔向自由的国度,但他可以为她唱完那首未完的情歌。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玉乌,开始吹奏起悠扬的旋律。那是一首古老的情歌,把纳西人一生难见的阳光都唱了进去。玉乌的声音惊动了乌云,招来了神明的嫉妒,也送来风声为他哀嚎。
玉乌的呻吟随着蓝月谷的水流淌,流淌进了山下的青年男女心里,写进了纳西人传颂的故事里。山谷中的风声、鸟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凄美的歌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中。他的歌声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
一曲终了,男人取下了长命锁,把一生最的眼泪都流进了天珠,他把长命锁和玉乌挂在了杉树上。他服下了玉乌中的毒药,眼睛里的火苗彻底熄灭。
······
“阿母,你见过一米阳光吗?”一个小女孩头埋在母亲怀里,幸福地笑着,听着永远听不完的故事。
“阿母没见过,但有一个阿姐她见过,在她死的那天,她见到了纳西人一生里最美的阳光。”
女人手里攥着一个长命锁,上面的天珠在乌云下,投射出一米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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