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棵树

窗外那棵树是早些年我和少年亲手栽下的，在老家的无声岁月里它同我们一起长大。

初生的梅苗还很孱弱，在风中飘摇。小小的叶子一抖一抖的，实在是可爱极了。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情不自禁地用小手戳戳小叶子，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嘴角上扬，用少年的话来说，就是“笑得像个傻子”。他双手插兜站在一旁，看我的小动作，神情一言难尽。我可不服气，斜睨少年那故作老成的样子，知道明说肯定说不过他，于是俯身轻抚梅苗，自顾自道“瞧那老气横秋的劲儿，别理这个老人”。

少年耳尖，听到了，怒道：“你说谁老呢？”

我做作地叹了口气，又拍拍小梅苗，悲天悯人道：“有些人哪，就是喜欢对号入座。也不跟这小梅树学学，瞧人家多谦逊哪，野蛮生长，欣欣向荣。”课上学到的成语全用上了。少年脸黑如锅底，当然他脸本来就黑，只是更黑了而已。梅树懵懵懂懂地站着，一言不发，低调地充当背景板，见证了我和少年无忧无虑的儿时。

几年后梅苗成长为梅树，我还和它比过身高，爬上妄图和太阳肩并肩。放学后和少年玩过谁先跑到梅树旁谁就赢的游戏，但我总是输。写作业时偶尔看看窗外，瞥见梅树，活动下筋骨，又有了继续在书山学海中奋斗的力量。明明是棵很普通的树，花开花落也不定期，可我却分外喜欢它。而少年嘴里说着麻烦，每每路过时还是会给它浇水，我强忍笑意说这个时候不用浇水了，他瞪我一眼，叫我别管。

再后来长着长着，梅树越长越好，已经高过我和少年头顶了。我再没有像儿时那样每天去看望梅树，也不曾和它比身高，就连谁先跑到梅树旁谁就赢的趣味游戏，也被岁月蒙尘了。可窗外那棵树还是安安静静地自我生长，风大树飘摇，风起梅花落，该如何就如何，仿佛早些年风雪与欢笑，都不曾记得。

可我是记得的。

我看它初生，看它长大，看它叶子一点点变多变绿，又一片片落下零落成泥。有时候忍不住伤春悲秋，觉得时节太残忍，树绿了为何还要枯黄，花开了为何总要凋败，就像人相逢了为何还要分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道理谁都懂，可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却发觉远没有那么洒脱。

因为那年我背井离乡去外求学，带着我的大好青春，带着我的似锦前程，带着我在老家的这些年来所有的哀悼与欢愉、轻狂及苦难。我可以像龙卷风那样卷走我的过往，包括记不起的忘不下的、想要珍惜的害怕失去的，可我却再也带不走童年的伙伴了。

我带不走梅树，就像寒潮到不了横断山区。

我和少年总要分离，偏偏还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季。

那天天气很好，太阳不大，有风，没下雨。临行前我和少年像往常那样互怼，迟迟没有说再见。窗外的梅树依然安静地伫立着，安静地默默等待，安静地看着我们，安静地站成了一座时间的雕塑。和少年面对面时我笑得眉眼弯弯，最后拍拍梅树时也泰然处之，可转身的刹那却哭得不能自已。

我们不说再见，我们只是分离。

书上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当时我看到了指出来给少年看，嗤之以鼻道“什么歪理”，可现在却无比希望书上说的都是真的，理不歪，树长在，我们长青。

很多年以后我回去了，窗外那棵树却不在了，少年也不知所踪。我直挺挺地站在一个巨大的土坑面前，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那个土坑很大，空气中的泥土味儿诉说着梅树被砍的暗哑，放眼望去尽是梅花没落的悲凉，直直叫人刻骨铭了心。我没哭，我只是忽然想通了，原来分别并不是为了重逢，原来窗外那棵树也不会一直傻傻地在原地等候，原来时代满是铜臭味，已容不下窗外一棵树，一棵见证我和少年友谊、陪伴我们长大的树。

窗外那棵树没了，可它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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