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扬州了!”
丹朱站在马镫上眺望远方,金色的夕阳映得他那张俊美的脸庞更加明艳动人。
我眯起眼睛望去,三里外的扬州,青灰色的城墙像一条巨龙蜿蜒在山峦之间,城楼上飘扬的旗帜隐约可见“九江”二字。
三月的春风裹挟着泥土和桃花的芬芳扑面而来,让我想起七年前离开此地时的场景。
“终于到了。”
我长舒一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这半个月的颠簸让我的腰背酸痛不已,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那是兄长留给我为数不多的念想。
仲卿哥驱马靠近,递来一个竹筒:“兰芝,喝点水吧,你的嘴唇都裂了。”
他的声音依旧如往常般沉稳,只是眼角新添的细纹泄露了这一路的艰辛。
我正要接过,丹朱的扇子就横插进来:“喝我的。我这个加了蜂蜜!”
丹朱献宝似的晃了晃手中的银壶,壶身上精美的缠枝纹在阳光下流转着银光。
仲卿哥翻了个白眼:“大热天的,蜂蜜水早就馊了。”
“胡说,我这银壶有保冷之效!”
丹朱不服气地拍着马鞍:“这可是我爹从西域商人那里重金购得的宝贝。”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我一把夺过竹筒和银壶:“都很好,谢谢。”
我仰头喝下竹筒里的清水,又抿了一口银壶中的蜜水,果然已经微微发酸,但我还是对丹朱露出感激的微笑:多谢。”
他立刻得意地冲仲卿哥扬起下巴:“谢什么,我可是你夫郎。”
郡城的守卫将我们拦在城门外,直到我拿出信物,那守卫头领仔细查验后,让我们稍等片刻,差人通报——看来刘太守治军甚严。
“你说,刘系还记得我吗?”
我小声问丹朱,手指不自觉地绞着缰绳。
七年前那个缠着我叫姊姊的少年,也不知如何了。
丹朱正要回答,城门突然大开,一队骑兵疾驰而出,为首的男子一袭紫袍,衣袂翻飞如凤,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正是扬州牧之子刘系。
“兰芝妹妹!”
那人飞身下马冲到我面前,动作矫健如当年那个翻墙少年:“真的是你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系弟?”
我试探着叫道。
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男子,剑眉星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但下颌线条不再柔软懦弱,眉宇间有些青年的锐气和锋利。
刘系的眼圈突然红了:“姊姊,我听说……堂兄他……”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右手紧紧攥着剑柄,指节发白。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兄长遇害那天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他拼死带我们冲出包围,却身中数箭,血红的眼睛看着我,将唯一的信物塞到了我的手里,让我来九江郡投奔堂伯父一家。
我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相思之意过甚,滚烫得几乎要将衣料灼穿。
那年初春,我十二岁,刘系八岁。
扬州城外的溪水泛着碎银般的光,我蹲在青石板上浣纱,水波一圈圈荡开,倒映着岸边的桃花。
忽然“哗啦”一声,水花溅湿了我的裙角。
我抬头,看见一个绛衣少年赤足站在溪水里,裤管卷到膝盖,小腿上还缠着几缕碧绿的水草。
“兰芝姊姊,”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双手捧着两尾扑腾的鲤鱼,献宝似的举到我面前:“你看我捉的鱼!”
水珠甩了我一身,我有些恼怒,就要责备他:“你呀你……”
他却忽然红了耳朵,目光落在我放在溪边的杏色绣鞋上。
那是我自己绣的,鞋面上两只蝴蝶停在桃花枝头,振翅欲飞:“姊姊的鞋子……真好看。”
他声音忽然变小了,鼻尖轻轻地哼着气,像是怕惊扰了鞋面上的蝴蝶。
我忍不住笑出声:“你喜欢?那改日我教你绣。”
他立刻摇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才不学女红!”
可眼睛却还盯着我的鞋尖,像是要把那花纹刻进心里。
那天傍晚,他偷偷跟在我身后回家,手里攥着一枝刚折的桃花,趁我不注意,轻轻插在我的发间。
“姊姊比花还好看。”
他说完,转身就跑,背影跌跌撞撞,像只刚学会奔跑的小鹿。
三月初三,上巳节。
侍女们陪我祓禊,我脱下绣履放在岸边,赤足踏入清凉的溪水,柳絮纷飞,沾满了我的发梢和衣袖。
可当我回来时,鞋子却不见了。
侍女们急得团团转,我却瞥见老槐树后露出一角熟悉的紫色衣袍。
是刘系。
“系弟!”
我提着裙摆追过去,他转身就跑,翻墙的姿势像只笨拙的雏鸟,差点从墙头栽下来。
我站在墙下仰头看他,他趴在墙头,黑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还沾着泥灰,却笑得灿烂。
“姊姊,你的鞋!”
他向我扔来绣鞋,鞋尖上多了一对小小的比目鱼,针脚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绣花的?”
他支支吾吾地垂下眼睫:“偷,偷偷学的。”
春风忽然变得很烫,吹得他结结巴巴:“将来……我定要娶……为,为夫人。”
话没说完,墙外传来家仆的呼喊,他慌慌张张跳下墙,逃得无影无踪。
那年冬天,雪落无声。
刘系偷偷溜进我的闺房,怀里揣着一卷《诗经》,他凑到我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姊姊,我找到一本好玩的!”
我正抄写《女诫》,闻言抬头,他献宝似的摊开竹简,指着上面的句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姊姊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头,他便得意地凑近,呼吸拂在我耳边,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气息:“就是说,君子要像雕琢玉石一样,不断磨砺自己。”
他的手指点着竹简上的字,指尖冻得微红,却不肯缩回去。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的手好凉。”
他一愣,随即反手握住我的指尖,掌心滚烫:“姊姊的手更凉。”
“姊姊……”他忽然轻声叫我。
“嗯?”
“等我长大了,一定比竹简上的君子还要好。”
少年认真地与我作誓,眼睛比露珠还亮。
我笑了:“那你可要好好读书。”
他用力点头,悄悄把袖中的暖炉塞进我怀里,烫得我心口发疼。
十五岁那年,桃花开得正是凄艳。
刘系的父亲发现了我们的异常,探过刘系的想法后勃然大怒。
同姓不婚,这是宗族禁忌。
那日清晨,我被大兄匆匆召离九江郡,连告别都来不及。
车帘垂下的瞬间,我听见远处传来挣扎声。
刘系被家臣按在祠堂的朱漆柱上,额角还带着翻墙时的擦伤,黑发凌乱,像只被困住的幼兽。
“兰芝!”
他挣开家臣的禁锢,朝牛车奔来,声音撕裂了满林的寂静,惊起一群飞鸟。
我死死攥着车帘,眼泪砸在手背上,忽然,袖中有什么东西硌到了我。
是昨夜他偷偷塞进来的竹简,上面歪歪扭扭刻着: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下一句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马车渐行渐远,少年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漫天桃花里。
而今春风依旧,桃花如旧。
刘系站在我面前,紫袍玉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翻墙摔跤的少年,可当他轻声唤我“姊姊”时,我恍惚又看见了溪水边捧着鲤鱼的绛衣孩童,看见了梅树下为我暖手的稚嫩少年。
“兰芝姊姊……”
他眼圈微红,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颤抖:“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三年的光阴,原来从未真正将我们分开。
天府管理员-d972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