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同伴》

卡捷从他爱用的雪茄盒中抽出一根烟，动作熟练地点着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烟圈。

这样的qíng景，里奇已经非常熟悉。

「原来如此，那个就是你不可动摇的原则了。」

这时候，卡捷已经又恢复成平常的卡捷了。

「我倒是不记得在GUARDIAN听过这种格言还是教训……是你自创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突然从卡捷口中听到「GUARDIAN」这三个宇，里奇不禁一阵错愕。

平常和里奇面对面时，卡捷连贫民窟的「贫」字都不会提到。事实上，除了工作之外，他们也从来没像这次一样聊过很久。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卡捷就是和平常不同。

从刚才，里奇就觉得卡捷好像一直在投下一些意义不明的谜团。是他多心了吗？

但不可思议的是，里奇并不讨厌这样。

在黑市中，唯一一个和自己拥有相同出身的同胞。

尽管他根本不会将这当作心灵绿洲，但是「卡捷」这个确切的存在，对里奇而言确实相当于一根指针，同时毋庸置疑地为他的心灵带来了安宁。

「这是离开GUARDIAN的时候，艾蕾跟我说的。」

「艾蕾？啊――…是你那一区的姐妹？」

「艾蕾不是姐妹。艾蕾是……我的同伴。」

「这么说，就是区友了。」

「不是。她不是『朵尼』（朋友），是『马利耶』（同伴）。」

里奇以斩钉截铁的口吻如此宣布。不是用的米达斯的官方语言，而是贫民窟的俚语。

一时间，

卡捷惊讶得把话咽了回去。

然后，用好像将记忆中的某个部分拉回的手势抖落了香烟的灰。

「……不是『朵尼』而是『马利耶』吗，看来你相当拘泥于这个分界线啊。」

「把分界线划得很清楚的人不是我，是他们。」

里奇以略显怫然的表qíng这么说道。

不管离开GUARDIAN多少年，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

对此，卡捷并没有加以嘲笑或讥讽，只是以平静的眼神看着他。

里奇在GUARDIAN里没有「朋友」，有的，只是随时战战兢兢地与自己保持距离的「旁观者」。

一逮到机会就立刻张牙舞爪的「敌人」。

以及唯一能够抚慰自己的「理解者」，

和共同拥有幼年时代的「同伴」――而已。

能够直接称为朋友的关系根本不存在。

就连被称为凯雷斯唯一乐园的「GUARDIAN」，对里奇而言也只是一个无法适应、无聊透顶的收容所。

「……原来如此。那么，你口中的艾蕾，年纪当然比你大吧？」

「我记得……她比我大三岁。」

「哦，在GUARDIAN，差三岁就算差很多了。尤其是女生，一个个都能言善道。不过年纪那么小就能对你说这种类似说教的台词，想必是个非常聪明成熟的少女了。」

「算是吧……虽然有些奇怪的地方，不过艾蕾非常漂亮，大家都叫她『天使』。」

仿佛会发光的白金色卷发，一双好似硕大宝石般的翡翠绿眼。

在女xing保姆手中，从头顶到脚尖都被装点得美丽非凡的艾蕾，和房间天花板上画的「天使」们一样耀眼。

「里奇，你不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哦！因为里奇是我的护身符……你要永远、永远……待在我身边哦。你要保证哦。」

樱桃般粉嫩的双唇织出的话语，像糖果般甜蜜。

在那双可爱嘴唇的「晚安吻」后入眠，是那时候的里奇至高无上的幸福。

明明是相当久之前的事qíng，不知为何，里奇的记忆却鲜明依旧。

对里奇而言，艾蕾曾是他的全部世界。

直到那一天，在怒骂声与怒吼声混杂成一团的混乱之后，不知哪里来的大人蜂拥而至，将自己的「世界」撕碎为止。

回想起来，那是「梦」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

当时的里奇什么都不懂，只是个无力的幼儿，只能任凭命运的漩涡左右。

但是，「哦，这倒是……相当特别的例外啊。那里的基本原则就是『孩子人人平等』，应该不会对任何人以那种昵称称呼进行特别对待才对……你那个时代已经不是这样了吗？」

卡捷无心的一句话触动了里奇的感伤，让他猛地一惊。

卡捷所说的「那里」，和里奇不小心说溜嘴的「那里」，指的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尽管内心冒出了冷汗，里奇还是镇定地说道，「只要是孩子，每一个都是平等、可爱的――这种话，根本就是自以为是的谎言吧。老实听话的省心孩子就可爱，个xing别扭难缠的就不可爱，然后我行我素的任xing小鬼就是差劲透顶……就算没有说出口，这种事谁都看得出来。像我，连别的区落妈妈都说我是『毫无协调xing的问题儿童』。」

里奇下意识地嘟起了嘴巴。

听到这些，卡捷似乎想到了什么。

「区落妈妈也好，姐妹也好，说穿了也不过就是普通的人？即使对象是小孩子，也是一个合得来合不来的问题。」

如此说着，他捻熄了手中的烟。

这算是结束闲聊的暗号吧。于是里奇说道，

「那我直接到第三仓库去。其它的就麻烦你了。」

他说完就转头离开。

果然，卡捷并没有再挽留里奇。

里奇走进电梯，在门关上的同时重重叹了一口气。

（马利耶啊……）

到了现在，竟然还会回想起那些……里奇自己世万万没有想到。

共同拥有CUARDIAN以外的过去的，是仅仅八个人的――同伴。

这一群人连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都无法确定。

但是自有记忆以来，他们就理所当然地呆在一起。

在描绘着天使与神话中的幻shòu，色调明亮的房间中。

软绵绵的chuáng铺，

昏沉沉的甜蜜的睡眠时间。

无忧无虑的笑容和点心的味道，

什么事都会帮他们做的温柔的保姆们。

里奇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也不想知道。就某种意义而言，那里就是一个圆满的「世界」。

偶尔来到这里的男人们，将里奇他们称为「糖果」。

里奇讨厌男人们来的日子。

因为那天每个人都不准离开自己的房间，一整天都不能和别人玩。

而且那天保姆所拿来的果汁非常难喝，里奇每次都觉得很想吐出来。

这些事qíng，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当自己等人所栖息的「梦幻世界」突然毁灭之后，里奇才第一次明白。

不，

是事实被突然地不容分说地摆在了眼前。

「为了大人的yù望而牺牲的可怜孩子们。」

通过CUARDIAN的大人对自己等人表示出的同qíng。

至今为止的价值观完全被否定的――冲击。

这样的打击，使得里奇他们吓得无法动弹。

「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家哦！」

「以后，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们怜悯地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正好相反，就好像在说着，

「发生过的事是无法抹灭的」一样，不断地诅咒、束缚着自己。

也许因为里奇是最年少的一个，或者是号称心理治疗的某个环节的关系，在里奇脑海里闪现的回忆，时时有如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一样，感觉非常暖昧朦胧。

他连一起度过六岁到十一岁这段岁月的区友的脸孔都记不清楚，

但不知为何……唯有「同伴」的名字和面孔，至今仍能鲜明地回忆起来。

白金色头发的艾蕾。

黑蓝色头发、冰蓝色眼睛的林恩。

拥有烈火般红发和琥珀色眼眸的席拉。

纯白头发加上一双深红色眼珠的吉尔。

一头光滑的金铜色头发，棕眼的菲斯。

紫蓝色头发与淡紫色眼睛的娜莉丝。

银发银灰色眼睛的列宾。

每一张脸孔都是稚嫩的。在记忆之中，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长大。

这些「同样」在里奇年满十三岁离开GUARDIAN的时候，只剩下五人。

未来可望成为女人」而孕育孩子的少女们，成为GUARDIAN的共同财产。大小事qíng都受到细心照顾，即使jīng神方面多少有些问题，似乎也能够融入GUARDIAN这个新「家庭」。而按照列宾的说法，只是作为「她们的拖油瓶」被一起收养，日后会成长为没有任何用处的「男人」的，最后同伴中只有里奇一个人存活了下来而已。

菲斯，吉尔，列宾。

因为随环境剧烈变动而产生的外界与内在压力，他们很简单就垮掉了。

在所有一切都被名为「平等」的规则绑得死死的GUARDIAN之中，自己这群人，或许实在与其他人太过不同了。

与艾蕾同年的菲斯眼里泛着泪光，握着里奇的手说过，

「千万不要变得跟我一样，知道吗？答应我。」

列宾睁着好像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只以沙哑得不成声的声音留下了一句：

「我、已经……累了。」

然后，

曾经说过「我绝对不要变成菲斯他们那样！」的吉尔，

带着憔悴得完全变形的脸孔，紧紧抓住里奇哭着说道，

「对不起……里奇，对不起……我……我努力过了……我努力…过了……」

咬着牙呜咽，

努力将声音吞进肚里……

紧紧抓住自己泣不成声的吉尔，手腕细瘦得令人心痛。

似乎只要抓住那双手，骨头就会应声折断一样。

里奇好害怕……

但是，不能不说些什么。

所以，里奇说，

「没……关系……已经够了……不用再努力了……」

他不断地抚摸吉尔gān枯粗糙，失去光泽的头发。

就在第二天，

里奇被告知吉尔宛如沉睡般死去。里奇……里奇qiáng压着声音――哭了出来。

是因为自己叫他「不用再努力了」……

所以吉尔才失去最后一点jīng神力而死掉的吗？

一想到这里，里奇就心痛如绞。

好疼……疼得无法忍受。

这时，是凯伊告诉他，

「不是的，里奇。里奇只是给了吉尔一个『晚安』吻而已。吉尔一定是希望里奇对他说，『你可以好好休息了』。所以，吉尔一定感觉到很轻松。一定是这样的。」

如此拥抱着里奇。

少了一个，

二个，

三个同伴，

最后剩下里奇。

这究竟能否称为「幸运」，里奇并不知道。

因为里奇被称为――

「GUARDIAN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问题儿童」，让保姆妈妈和姐妹们头痛不已。

然而就某种意义而言，里奇的运气或许真的很qiáng。

即使是在充满欺瞒与虚假的「乐园」当中，他还是遇到了除同伴以外，唯一一个能够了解他、与他契合的人――凯伊。

在他和凯伊离开GUARDlAN的前一天，

艾蕾前来见他。

「里奇，千万不要忘记，能够抓住重要东西的手只有两只。所以，第二样东西再重要，也只能舍弃。但是绝对不可以放开最重要的东西。绝对不可以弄错哦，里奇、因为一旦丢掉了，就再也无法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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