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柔和的暮色笼罩在大地上,一朵灰云在碧蓝色大海般的天空中向西飘去。
死亡,最后的审判的日子,与思想的最后担当,不断地徘徊在他的脑海之中。
追问,以及解答。
人为什么要思考死亡?
恐惧。
人为什么要惧怕死亡?
人难逃一死。
是的,他想,所有人都难逃一死,每一个人都会在生命的某一个时刻,开始被死亡的问题所折磨。
澄澈而又轻柔,凉风扑面而来。
那么,如何看待死亡?
从哲学的角度。
为什么是“从哲学的角度”?
因为“哲学是对于死亡的预习”,也就是,为死亡做准备。
是的,他想,关于哲学的问题,都可以被一层层剥落,当剥落到最后,其内核一定是“生与死”。或许,他在身体还撑得住的时候,天天工作、赚钱,其目的就是规避死亡,我不想死,所以我要逃避死亡。
那么,对于自己来说,死亡是什么呢?
没有答案。探讨这些,是形而上的。
死亡,与我们无关,他想,因为当我们的身体分解成为其他的物质的时候,我们是没有感觉的,这也就说明,它在一定程度上,与我们无关。我们在活着的时候,死亡尚未来临,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复存在了,因此,生者与死者与死亡无关。
然,真是这样吗?
死亡的可怕恰恰在于死后的虚无,在于死后的不复存在,在这种永恒的虚无的对比下,感受痛苦岂不是一种幸福?
渴望生存与畏惧死亡本质上是相同的啊,他想,我们已经习惯了存在,因此,我们无法接受自己的不存在,我们存在的意图,或者说是目的,其实就是维持自我的恒定。
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快乐、我们在肉体上所经受的伤痛、恢复、发育、性欲都是证明我们自己存在于此世的证据。但是死亡会终结我们的存在,死亡与存在相悖,这种相悖所带来的落差感,成为了令我们恐惧的中心。
“对我来说,”天空中的云朵逐渐阴沉,“事实就是如此吧。”
他的灵魂又一次陷入悔恨的深渊,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再也无法忍受忍受恐惧所带来的痛苦了。
主。是唯一的主。主是万物所仰赖的。主是不会被生产或者是被生产的。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主相匹敌。这是至理。绝对的真理。
哦,我的主!我因为冒犯了您,感到由衷的抱歉,我痛恨自己的罪孽,比任何其他罪恶都痛恨,因为我的罪孽令您不悦,我的主。我对您所有的爱,您当之无愧。我已下定决心,在您神圣的庇荫下,从此改过自新!
他关上门,结果还没走上两步,就倚着门瘫倒了。
他太累了。
他的手冷冰冰的,潮乎乎的,四肢冷到发麻了。杂草林立,荆棘遍野,荨麻丛生,他眼前的景象一变再变,冷风呼啸,狂风骤雨,他的记忆、意志、理智和肉体都已经疲惫不堪,麻木难耐了。
他艰难地爬起来,有气无力地走到窗边,把胳膊靠在窗沿上,雨已经停了。
他眺望着乡村的万家灯火,淡黄色的薄暮编织起温柔的黄金乡。天空一片宁静,一道彩虹渐渐闪烁在天边。
泪水渐渐模糊双眼,他渐渐感受到自己起伏的情感,他虔诚地望向天空,为自己失去的天真默然流泪。
世世代代,大自然的孩子们饱受痛苦与疲惫,却仍对美好的事物心怀憧憬。我亲爱的孩子,让我们像大自然那样,为痛苦与疲惫,希望与憧憬,尽情诉说吧。他的脑中迸射出这句话。
我错过了这回的弥撒。他心中的声音这样说道,我错过了这回的弥撒与圣歌的演唱。街上泥泞不堪,灰蒙蒙的一片,兴许是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缘故。泪水和主仁慈的光辉使他眼前一片迷蒙,渐渐地,他低下头。
——我们的主的圣体,我们的主的圣体,让我们走向主!
泪水化作雨滴,从天空中大珠小珠,他的内心随着欢快的雨滴伴起圣洁的音乐。让我们迈向新的生活吧!让我们迈向永恒的生命中。这一天,海面上飘来五彩斑斓的云朵,那是主降下来的启示,启示。
他躺回床上,翻来覆去。
明天的新生活还等着他呢,他心想。这就是启示啊。他望着窗外的彩虹,他的心灵逐渐得到净化,逐渐地向天空之城而去。活着真是太好了啊!宁静的、高尚的、宽厚的、明白的。真是太好了啊!他兴奋地爬起来,跑到火炉旁,生活是如此美好,他兴奋地连话都说不出了。然后,明天,去迎接明天吧!
他一下子蹦起来,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夜幕已经降临,一道弯月划破夜晚的天际,宛如插在黑色沙滩上的银白色圆环。星星点点的光亮就像是闪烁的潮水,天空就像是汪洋。直冲云霄的柏树,成了唯一的孤岛。
老实讲,他的一切都在往坏的方向发展。旧历末年,他婶婶纽兰死了。一家子人匆匆将她埋葬后,转而又下起瓢泼大雨。大雨换来了大水,而大水,换来了死伤无数。
厚重的、黑压压的、虫茧一般的云悬浮在天空中,他和父母站在半山腰,看着大水彻底摧毁了家。除了他,和他的父母,一大家子人全都死了,死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
今天,母亲死了。他总是想,母亲如果要是死了,自己该怎么办。他考虑了非常多的情况,但是,知道母亲去世的那一刻,他还是显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他向老板请假,随后乘坐电车,从公司,匆匆忙忙赶向墓地。
暴雨席卷了葬礼,也席卷了他的内心。他孤零零地站在瓢泼大雨中,雨水混合着泪水,咸的,从脸庞坠落。雨满不在乎地下,风满不在乎地吹。
他的逃避与幻想,在现实面前,被碾压得粉身碎骨。这回,他再也没有亲人了。新旧历交替之际,战争摧垮了他的内心,他的父亲战死了,之后,国家没了。曾在困窘之墙上的不断徘徊、周旋的内心,终于坠入深渊。
他哭了,他想要哭。
他看到天空中只有天空,他看到大地中只有大地,他崩溃了。
这似乎是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的崩溃了。他记起他的母亲在父亲去世之后,变得疯疯癫癫,他意识到,那是人在遭受巨大的痛苦。他的灵魂感受到深深的战栗,他心生恐惧,逃!一定要逃!
人呐!听着。
深沉的午夜在说什么?
我睡了,我睡了。
我从深沉的梦境中醒过来:
世界是深沉的,
比白昼所想的还要深沉。
深沉是世界的痛苦,
快乐比起痛苦更深、更沉。
快乐渴望着永恒,深沉的永恒。
人呐!听着。
人类在很大的痛苦中!
人类在很大的困境中!
我宁可选择在天空之城中生活。
我行至宽阔回环的温科河,
有天使前来,企图送我回去。
不,不。不!
我来自主,也一定要拥抱主!
亲爱的主,请给我小小的亮光吧!
请您照亮我的人生,照亮我的前途吧!
请您照亮我的人生,请您照亮我的前途吧!
我向您诚挚地祈祷。他的脑中闪烁过那首众赞歌,那圣洁的、温柔的光芒沐浴着他,将他的心灵抚慰。
他要逃到宗教的海洋中去,他要寻求救赎!只有主能够救得了他!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街上颠簸的坑变得泥泞不堪。街道上的行人形形色色,他们朝着各自的方向不断行进,他夹杂在行人中间,一路小跑。他的鞋子进雨了,冰凉麻木的感觉刺痛大脑,他看向四周,竟真地看出了痛苦麻木的感觉。
悲伤。
他穿过街道,穿过广场,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袖,他不在乎;刺痛冰凉到近乎麻木的脚掌麻痹着,他不在乎,他一路狂奔着。在淅淅沥沥的、冰冷的雨中,他晕倒在路边。
母亲葬礼的那天,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空气中充满水分,他感到胸闷,呼吸不畅。他的眼睛被暴雨狠狠地抽打着,他突然意识到,这场顽固而凶狠的雨水从来就没有停歇,雨一直下着。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敲打着玻璃和窗户。天空极沉,里面装满了雨水,胀破了,倾泻了。雨水搅和进大地,变成一盘泥浆。东风来了一阵,一道扯天动地的紫光自上而下闪过天际。随后响起如同炮弹轰炸的巨响。然后,一切全是黑的。雨水倾泻而下,奔流不止,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漆黑的天空,他又一次哭出声来,他大喊着,捶打着那仿佛不存在的空气,他说不出话来了,他真地说不出话来了,他像一头野兽,吼叫,但是,吼声却被更大的雨声所掩盖。
这回他是没有希望了,他失声尖叫着,双手捧着脸颊,瘫软在地,同那时一样,只不过,那天有彩虹,而今天只有暴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凉意袭来,他抬起头,天空中下起朦胧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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