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海苍茫之中,千韩尚未窥见屋宇之影,却已遥遥望见一道黑影在素白的雪地上来回踱步。
那黑影看到自己后身形一滞,接着蹦蹦跳跳地来到跟前——竟是安安。
安安接过药,却忽然瞥见千韩衣角的血渍。
“你,你受,受伤了?”
“没有,这是别人的。”
安安疑惑地看了眼他的身后,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确定,不,不是你的?”
千韩顺着夏安安的眼神方向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条殷红的血迹如同蜿蜒的蛇,冷酷地划过银装素裹的大地。那血迹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触目惊心。
她一愣,顿时感到背部如烈火灼烧,又似尖刀割裂。
糟糕,伤口开裂了!
很快,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夏安安失措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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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台亭阁错落,飞檐翘角入云。在花园的偏僻一隅,她手持短弓,她身前,一棵桃树静静伫立,布侯随风轻摆,其上孔洞宛如星辰点缀,显然是箭矢所留。
愣神间,箭矢脱弦而出,正中侯心,落下瓣瓣桃花。
这里是?
千韩有些恍惚,她依稀记得自己应该是晕倒在了雪地里,但又觉得自己好像在这游园内待了好多年。
她收回弓,看向四周。一条溪流潺潺流淌,水声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杂草丛生,野花稀疏,略显荒凉,像是常年无人打理
千韩心中一动,终于忆起此处乃是千府的一处私密花园,往日里多为富家贵族的儿女们嬉戏玩耍之地。虽偶尔也有大人来此消遣,但终究不如孩童们来得热闹。而她因不喜喧嚣,常独自来此僻静之处练习箭术。
欲要开弓,却觉得腰间忽地一沉,垂眸看去,却是一个大概比自己小了一两岁的女孩。
“哇,姐姐的弓使得好好,像,像个女将军!”
女孩酒红色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仰着毛茸茸的脑袋奶里奶气的说道,然而千韩却始终看不清女孩确切的面容,仿佛被一层迷雾笼罩,唯有那双红瞳格外引人注目。
“跟其他小孩玩去,我这里没什么可玩的。”
千韩轻轻推开了女孩,再次将箭搭上,只见“咻”的一声,箭矢的落点与她所料想的那般分毫不差。
正要将箭取下,却不想被人抢了先。女孩屁颠屁颠地将箭矢举到她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她接过箭,叹了口气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姐姐,就让我在旁边看看,不会打扰你的。”
“随便你。”千韩淡淡地扫了眼,随后又一次拉弓搭箭。
一次次地正中靶心,也一次次地提醒着她。
手里握着的,是冰冷而具有伤害的东西。
一声陡然的呼救将千韩的思绪收回,闻声赶去,只见几个孩童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位已被打得头破血流,殴打的人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剩余的几个孩童只是在旁边干干地看着,无一人阻止。
千韩皱眉,厉声喝道,却带着几分稚嫩:“住手!”
然而,那些人依旧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见状,千韩果断搭弓,一箭射去,堪堪擦过那个略大一些小孩的脸,吓得他立刻收了手。其他孩童见状也纷纷停下了动作。
“你!”
那小孩捂住脸有些恼火,却不敢动手,因为他知道面前的女孩虽然比自己小了两岁,射箭的天赋早已超出同龄人许多,而他自己目前甚至连竹弓都拉不开。
千韩也不搭理,将地上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小孩扶起,让他家仆人带回去疗伤后,又回到了那棵桃树下,仿佛那只是湖泊偶尔泛起的涟漪,无声无响。
桃花盛开,落英缤纷,与她的身影相互映衬,湛蓝眸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仿佛能看透世间的纷扰与无奈。
“姐,姐姐好厉害,居然敢制止那个,那个大哥哥!”
女孩突然从身后冒出来,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清澈如水。
千韩叹了口气,开口道:“制止了又如何,那个被打的小孩,回去了定还要被父母说教一顿。”
作为花园的主人家,她又岂会不知那两个小孩背后的家族势力。那个敢欺负人的小孩,正是因为家族地位显赫,才敢如此嚣张跋扈。
“这个世间,多的是一把弓解决不了的问题...”
那是活在上层世界的王公贵族理解不了的无奈,是善恶对错千丝万絮纠缠在一起的囊肿,还有尚未看到的,活跃在黑暗中的前朝血脉留下的梗阻。
千韩叹了口气,湛蓝的眸子里藏着一份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稳重。
“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女孩眨巴着眼,突然狡黠地学着她的语气说道:“你说得对。这世间多的是一把弓解决不了的问题。”
“可问题总是这么多,数都数不清,能解决一个是一个嘛!”
手上的动作一滞,千韩忽然回头看着女孩,半响后莫名笑起来,搞得女孩不明所以。
“你就懂嘛。”
“那是!”小女孩昂起头,毫不谦虚,那副得意的样子让千韩恍然间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却如何也回忆不起来,欲要认清她,面容却越加模糊。纠结之际,女孩再次开口:
“姐姐箭法这么好,以后想干什么?”
“什么都不想干。”
“那姐姐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天下太平算吗?”
“好啊,那等我再大些,就去练剑,到时候就跟姐姐一起,守、护、天下!”
“口气倒不小。”千韩随口说道,仿佛并没有把女孩的话放到心上。
“如果是姐姐的话,那一定可以!拉勾!”女孩勾起小指,稚嫩的脸庞露出一股认真。
“拉…勾…是什么…”
“就是约定啦!约好了以后一起要做的事!可不准反悔的!”
千韩缓缓伸出手,勾指起誓的那一刻,眼前之人便瞬间如那水中花般消失不见。
天色忽而暗了,下起了漫天大雪,眼前莫名出现一座宫廷,只见呼啦一声,便燃起雄雄大火,要将这天地吞噬!
那滚滚黑烟冲天而起,火舌肆意吞噬着木梁和锦绣帷幔,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却没有一人前来扑火。
“快走!带着她,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火中突然传出一道凄厉的女声,充满了绝望与愤怒。这嘶吼在风雪中回荡,让人听得胆战心惊。
是她!她在里面!
千韩看不清火中的模样,却有这样一道声音时刻提醒着她,她拔腿想要冲进去,但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将她拦下。
“你这是作甚,难不成欲要救那反贼!”一道低沉而有力声音传入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回头看去,只见父亲面色严肃而冷峻。眼中闪烁着决绝与警惕,仿佛对于那火中的一切有着深深的忌讳。
“不,此事与她无关,她们一家都未曾参与谋反!那是她的外戚!”
千韩焦急又愤怒,挣开了那臂膀,却又被父亲一掌重重地打在脸上。
“胡闹!血缘之亲,岂会有清白一说,你今日若是救了他们,明天被砍头的,就是我们!”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再次举手欲打,却无力反抗。
突然,木梁倒塌的噼啪声响起,仿佛在嘲笑着她的无能。那滚滚的黑烟和熊熊的火焰,似那天地间最残酷的诅咒,怒斥着她的懦弱。
手中的弓重重地掉在地上,渐渐的,宫廷不见了,大火也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只余下白茫茫的大地,她跪在地上,头痛欲裂。
什么都解决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她取下腰间的短刃,欲要将其置于喉间,一了了之,可地面却生出无数只手,似是恋安弓下的亡魂颇有不满,将她狠命地下拽。
“大姐姐,你不管我们了吗?”是穿着中原衣衫的孩童,两颗圆圆的大眼睛被不合时宜地框在消瘦的脸颊上。
"千将军,您不管我们了吗?" 娘子关一个又一个面孔慢慢浮现,一双又一双眼睛含着泪和微弱的希望,朝她伸出一只又一只手。
我……我……
我不要这样!
“那你要如何?”
我……
护得住天下又如何,又护不住那身边之人。
所谓传说中的千娘子,也不过是那屈服于王权的懦夫,连一个无罪之人都救不了。
她垂着头,低声问道:
“此身,何用?”
欲弥烽火,烽火更甚,妄消白骨,白骨愈垒。
"我又当如何?"
恋安弓如活物般钻入了她的掌心,将她拉扯至那大漠之中…
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
巍峨狭隘搏杀多年,早已忘却往日之本心,只如那行尸走肉,踏血而行。
此时方才幡然忆起那个拉过勾的约定。
守不住你,那便替你,守住这天下……
那道孤独的背影于大漠之中渐行渐远,仿佛它本就属于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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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从一回来就一直,一直昏迷,还发了烧,这可怎么办。”
千韩恍然间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安安正拿着一块冷水浸过的帕子望她额头上贴。
“你,你醒了?”
安安有些意外,手上的帕子一时失了手,千韩一把接过,叠好后放到了榻旁的木案上。
“好,好身手。”安安拱手赞道。
“我怎么了。”
“爹爹说,你,你旧伤复发,伤势较重,因,因而发了热,这,这几天一直昏迷不醒呢。”安安递去一杯温水,被千韩一饮而尽,又拿出一块麦芽饴糖,也被千韩一并吃下。
“所,所以你到底干了嘛,买个药还能,能伤成这样?”
“我做了个梦。”
“啊?”
这毫不相干的回答让安安一滞,愣是没明白这狐狸到底在想什么,却还是接了话:“梦,梦到什么了?”
“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千韩漫不经心地回答,可在看到安安的那双红瞳之后忽然失了神,直直地问道:“你不记得了吗?”
“啊?”
“过去的约定。”
“哦哦,我,我当然记得,你可不许勾引我爹爹!”
说完还挥了挥小小的拳头假装要凶她。
千韩盯着安安看了良久,直到看得她都不好意思起来后才收回视线,自嘲般地笑了笑:
“也是…你怎么可能会是她…”
“什么她是,是我的,你你在说什么啊?”
安安一头雾水,欲要追问,身后的木门忽然打开,爹爹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
“将军,你醒了。”夏木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讶,小心翼翼地将碗递去。
“不知将军此次去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伤得如此严重?”
“无妨,只是几个匈奴的杀手欲绝后患,被我一并处理掉了罢。”
千韩淡淡地回答道,随即服下了那碗药,那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了口腔,却让她的酸痛身体得到了些许的舒缓。
"什么?你,你被追,追杀了?" 安安一边感叹着千韩能够面不改色地喝下那苦涩无比的汤药,一边惊讶地询问道。
“嗯,放心吧,尸体我都已处理好了,不会被发现的。”
听完此话后夏木脸色才稍加缓和,又继续问道:“他们是如何发现将军的?”
于是千韩又将茶馆之事简单地说了一遍,顺便问了问那石脂的用处,可夏木也不知晓。
“将军已无大碍,我便先行告退了,”夏木拱手道,又转身看向自家女儿:“安安,一定要好好照顾将军。”
“知,知道啦——”
“嗯,你去忙吧,有夏安安在我不会有事的。”
夏木一离开,安安立刻趴在千韩床边,仰着脑袋好奇地问道:“你,你说的那个她,到底是谁啊?”
“她?一个……让我知道恋安弓价值的人。”
“哦,”安安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失望,随后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愣住,片刻后才开口:
“等等…你你你…刚刚说什,什么弓?”
“恋安弓啊,”千韩看着她,唇角已带着笑,轻声说:“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我去给你,舀碗水喝。”
安安吞吞吐吐地说着,不知是因为本身结巴还是其他的缘故,脸上一片绯红,拿起碗便匆匆离去。
千韩噙着笑,目送着少女的离开,待木门合上的那一刻,眼底竟流露一丝疲惫。
她伸向枕底,取出了一块紫色的丁香花状的吊坠,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散出淡淡的光华,那绽放的花瓣如同轻轻舒展的轻纱,透出丝丝古朴的韵味。
“连你也没用了吗…”
她自言自语道,依旧感到些许心悸。
梦中之事皆为真实发生过的,无论是与那神秘女孩的相知相识,还是那场吞噬无数鲜活生命的大火。
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她日日梦到那般场景,反抗过,放弃过,可它始终挥之不去,如同陷入一潭泥沼,绝望,无助。
曾有道士说,那是她的心魔。
于是母亲将这吊坠交给了她,说是能封锁那段记忆,以佑平安。
自那之后,这吊坠便再未离身,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忘却了那段过去,更不知自己为何要来边疆,只是依稀感觉那就是自己的宿命,杀敌,护国,已然麻木。
这段记忆忽然回归,必有异常。
千韩翻转着吊坠,并未发现有任何裂开的痕迹,反倒觉得这光华比以前更甚,仿佛有一道流光溢动。
或许,这又预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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