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犯

二月初春，天朗气清，安安倚靠于梨枝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吊坠。

庭院中央的梨树粗壮挺拔，横斜的树枝苍劲而柔婉，将少女稳稳地托举于半空，不知是吸收了天地之精华，还是被那少女的几分灵动而影响，仅仅只是几日，原本那光秃秃的梨枝梢头竟比其他树更早地刷出了嫩芽，甚至还有极小的花苞，星星点点，孕育生机。

神思惬意之际，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才让她顿时发觉，不远处军营里操练的喊杀声早已销声匿迹。

“不知我这树上是有何稀奇玩意，竟惹得你天天攀爬？”

安安转过头，恰好对上那含笑的眼眸，她跳下树，将手里的吊坠扔去，漫不经心道：“还不是你日日都得去军营督练，又没人陪我，只能跟树玩咯。”

千韩接过吊坠，淡笑道：“职责所在，不可懈怠，还望谅解。”

“我知道。”安安咧嘴一笑，又从千韩手里夺过吊坠，踮起脚亲自为其戴上，还特意退一步看看，方才满意地拍了拍肩：“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那你研究了半日，可是发现了什么？”

恢复记忆后安安一直很好奇自己的吊坠究竟是何来历，毕竟当初那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再加上夏木亲口承认，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殊不知竟是那吊坠救了她，将她送到了她爹爹面前。

而千韩的吊坠貌似也有不一般的能力，居然封锁了她的那段记忆，若不是她渐渐解开心结，怕是会像安安那样一直忘记过去。

这也是为何当初千韩在山上见到夏木时，未认出他的原因。

“嗯…我感觉我们的吊坠材质好像，不会是一个出处吧？你当初问过你娘亲吗？”

“当时母亲只是嘱咐我千万不能弄丢，让我不要知晓太多。”

“不过等打了胜仗，我可以写一封信，特意问问。”

“诶？你为什么不现在写？”

千韩垂眸，少女正仰着毛茸茸的脑袋看她，乖巧无比，让人禁不住生出一股想保护的欲望。

“当下彭平人力紧张，且匈奴屡屡骚扰，似有大举来犯之意，不宜谈儿女情长。”她揉了揉少女的头，像是许下了什么承诺，让人心安。

“那你...有把握吗？”安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千韩仰头凝视天空，搭在女孩头上的手并没有收回:“不知道。”

与她瞳色相仿的天幕上懒洋洋地飘过几朵白云，似乎时间也这这一刻放慢了脚步。

“等这场仗打完，我想学剑，你教我吧？”

少女的语气像是个陈述句，似乎她已经笃定千韩会答应她。

千韩挑了下眉，垂眸看着她，眼底的温柔荡然无存。

“不行。”

出乎意料的回答。

安安微愣：“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你不愿意......那我只好求别人了。”安安嘟嘴，想要以此再挽留挽留，奈何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反而一字一句说道：

“没有我的允许，他们不可能教你的。”

心底的失落如潮水般涌来，但她依旧不甘心，语气放软：“你难道...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我自然不会忘，”千韩眸底冰寒，带着一丝细微的不耐烦，“你可以帮我们制作箭矢，也可以帮淑馨制药，这都是守护天下的一种，但你唯独不能做你现在所想的事。”

态度之转变，语气之认真，似乎不容她再提此事。

“你...已经猜到我的想法？”

“我猜，你想报仇。”

“还有……”

“还有我。”

心思被人尽数猜透，安安咬了咬牙，偏头不与眼前人对视，以此宣示她内心的执拗。

视线尚未转移，自己的脸庞却再次闯入那湛蓝的眼眸中。

可她眼里，只有那略显青黑的眼圈和眼底已经无法掩藏的疲惫。

她不想看，可下巴被人轻轻捏住，根本无法回避。

“安安。”

对方缓缓贴近，以至于一向不屑于男女之爱的夏安安此刻也已想入非非。

“这场仗，比以往我所经历的都要难，有你这份心我很高兴了，至于你爹爹的仇，我定会为你报，你只要保护好自己便可，好吗？”

千韩冷硬的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一分不容置疑。

“我......”

“呜呜……”

突然，沉闷的声响传来，其音缓缓，震荡苍穹，却让整座城都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边荒告急！

昔日千韩有令，若匈奴小规模来犯，则擂战鼓以警；若大军压境，则吹号角以应。

之前匈奴屡屡骚扰边关，战鼓不断，所有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匈奴会再次杀来，掠夺中原，怎能料到，这一天来了，是如此的突然，让人难以接受。

号角传遍全城，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如今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可那些嗜血野兽就已经杀来了！

若是边关破，到了那个时候将会天下大乱，血流汇海，尸骨亿万

连常年与匈奴交手的千韩此时脸上都有了一丝忧色，她曾推测过匈奴进攻的时间，认为尚有半月有余，却没想到对方如此迅速，现在就来了！

太快了，甚至连她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你好好呆着，我去城头看看。”

千韩快速说着，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

她回头，少女一袭粉白襦裙，立于梨树下，似有无尽的话要说，却又紧紧咬着下唇，不知从何说起，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冰天雪地，目送她的离去。

“你……多加小心！”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她点了点头，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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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

千韩走入正堂，里面已经站了一堆人，都是随她征战多年的将士。

众人在看到她后都自觉噤声，恭敬地站在两侧等候将军发话。

她不慌不忙地坐到上方的正座，神色淡然，缓缓开口：“筱月，先说说你的情况。”

“回禀将军，前日所遣求援之卒，已归者过半。但地方兵权式微，所能调遣之援军，仅一万余众耳。至于京城之援，至今仍无音讯。即便朝廷发兵，驰援至此，亦需一月有余。而今匈奴大军，已屯兵于北城之外四里许，约有十万大军，情势危急，恐怕等不到他们来了……”

筱月看向千韩，眼中之人似乎永远都是那般清华淡然，即使十万大军压境，也没有丝毫恐惧与慌张。

大抵天降大任之人，皆是如此。独自背负重任，却依旧如常，给人难以言表的心安。

“诸位可有良策？”千韩随即问道。

顿时，整个屋子里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千韩蹙眉，又说道：“诸位跟随我多年，有何难言之苦，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吧。”

“回禀将军，”一位大胡子将士站了出来，却没敢与千韩对视，“我等认为，当下不可战，战则必亡…”

“哦？何出此言？”

“当下彭平刚刚重建，粮草匮乏，即使援兵到来我们也就不过三万人，兵力悬殊，恐怕难以抗衡。”

“将军，此战匈奴蓄谋已久，想必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若是硬守，也未必能撑到援兵到来啊。”

“是啊将军，此次匈奴几乎是全军出击，且装备精良，实在难以抵抗。”

…………

刚刚还一言不发的将士们纷纷开始阐述起自己的观点，但几乎都是吹嘘匈奴的强大，议论彭平如何失守、自己的军队如何差等等。

总之几乎都认为这一战，必败。

千韩摆手，示意他们住嘴，又问道：“既然你们都认为这一战打不了，那又有何对策？”

“属下认为，应该放弃彭平，退守娘子关。”刚刚那个大胡子的将士再次说道。

“你们都这么认为？”

“是！”众人齐声道，似乎这就是最佳决策。

“伊瞳，筱月，你们认为如何？”

方才没参与讨论的就只有她身边的二人，且两人皆为她的副将，询问她们的意见也是理所应当。

筱月低头，拱手道：“属下觉得逃有逃之弊，守则亦有守之难，我等还是静候将军之明断。”

千韩再看向伊瞳，见她脸上似乎有一丝纠结，开口问道：“伊瞳，你有话要说？说吧。”

“回禀将军，属下认为……当战。”

“为何？”

“彭平…我们丢不起。”伊瞳指向案上的地图，图上用朱笔圈点的正是彭平，而它的西边，群山环绕之地，乃是娘子关，再往西便是匈奴的地盘。“当初将军于娘子关以少胜多，一战成名，其原因不止是将军才能出众，还是因为彭平尚在。”

“娘子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向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当年的匈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大举进攻此地，只是那单于无谋，只知硬攻，因而惨败，而如今匈奴之所以不再攻打娘子关而转战彭平，正是因为彭平一丢，匈奴进攻的空间会大大增加，娘子关将左右无人，腹背受敌。”

“当初我们夺回彭平，不过是钻了他们以为将军已死而轻敌的空子，侥幸而已，若此次再丢，恐怕很难夺回，到了那个时候，娘子关不见得好守。”

“娘子关一旦失陷，身后将是一片平原，匈奴的铁骑无人能挡，那整个中原，可能都将是一片血海！”

伊瞳一说完，立马有人出来反对：“我们只是退守娘子关，并非不要彭平，待援军一到，我相信将军一定可以带领我们打回彭平！”

“援军？若是一味地指望别人，那你不如指望他们匈奴现在就撤军，回到他们的草原去！”

伊瞳冷笑，看着这些想要弃城逃走的将领，她知道，这一战即使败了，也不会是他们的问题，即使整个中原失陷，史书上记载都罪名也不会有他们，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已经打好了包裹，待到城破的那一刻立刻逃走。

“将军，我虽力薄，亦能拼命！”

周围人都已惊呆，愣愣地看着伊瞳。

在他们眼里，这个女子只是凭借与千韩多年交好才爬到这个位置，不过泛泛之辈，因此平日里他们也只是表面恭敬，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而今天，她的话如狂风骤雨，扫荡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弃城派哑口无言。

原来，平日笑语盈盈之人，亦有此等壮志凌云之姿。

还真是应了当初陛下的话：“女子一腔忠勇，未尝逊于儿郎！”

千韩颔首，眼底终是泛起一丝波澜，她问道：“匈奴过去攻城，皆驻营二里，今日却在四里开外，你们可知这是何意？”

众人一阵沉默，无人应答。

见状，千韩淡淡地吐出四字，瞬间让所有人冷汗一出：

“欲擒故纵。”

筱月第一个会意千韩的意思，行礼问道：“将军的意思是，匈奴是有意放我们出去请援？”

千韩点头，接着道：“你们以为还可以退守娘子关，其实早已无路可退。”

“此次匈奴所图甚大，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在他们的监视之中，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将边关所有的力量汇聚于此地，最后一网打尽，如今大军压境，却在四里之外，无非就是想放我们的援兵入城，先佯攻施压罢。”

“那他们就不害怕拖到朝廷的援兵到吗？”一人提出疑问。

千韩顿了顿，寒声道：“放心吧，他们不会让我们的人到京城的。”

正如伊瞳所言，这一战，不会有援兵，也不会有奇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她们自己。

无形的压力落到每一个肩上，顿时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千韩见气氛有些压抑，便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好消息是，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贸然进攻，所以我们还有时间好好准备一番。”

“毕竟，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战了。”

众人立刻行礼。

“我等誓与彭平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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