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十一）（修改）

陆晨走了。

林诺清晰地知道，毕业典礼结束的第二天，在陆晨问完那句“你相信平行时空吗”之后，他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起初，是日记本上提到陆晨的文字全都被删除；然后，是所有同学都声称不记得有个叫陆晨的同学；最后，连他自己的记忆也开始被侵蚀。

好似掌管世界秩序的神，抹去了陆晨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又纂改了所有人关于陆晨的记忆。

林诺不信神，但他找不出其他解释——面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超出了科学可解释的范畴。

有时候林诺觉得，要是神真的存在也好，只要能把白小云还给这个世界就好。但神也不一定总是怜悯世人的。

精神科医生：所以，你依然坚信自己有个叫做陆晨的同桌？

林诺：我的立场一直没有变过。

医生正在做记录的手停了下来。从业多年，他第一次接到这样棘手的委托。

面前的少年面色虽然苍白，眼神却极其镇定，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位“精神失常”的病人。

可他说的话，又实在很符合精神病患者的特征——精神分裂症患者通常无法区分现实世界和自己的幻觉，而这会进一步影响他们的行为及情感。

精神科医生：我已经问过了……你们班上所有老师和同学都说，你从来就没有过同桌。高中三年，你都是自己一个人坐的。

精神科医生：并且，据他们所说，这个要求是由你自己提出的——因为你更需要独立思考的环境。

林诺：那是“他们”的记忆，那不是“我”的记忆。

精神科医生：那你又要怎么解释，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任何物件能证明陆晨这个人存在过的事实？

精神科医生：你提供的学号，经核验是虚构的；毕业合照上，也没有人的名字能和陆晨对上；学信网上，你们班上也从没有过名叫陆晨的学生。

林诺：我和“他们”之中，有一方的记忆出了错。而这一方并不是我。

精神科医生：所以在你的认知里，你认为“他们”——那多达三十个人的记忆力都是错误的，而“你”一个人的记忆是正确的？

林诺：嗯。

“他们的记忆出了错，被集体纂改了。”

——这句话林诺没有直接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这将会延长他的“治疗”时间。他需要换一套更有说服力的说辞。

林诺晃了晃身子。接连几天不眠不休的复盘，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只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出了一身虚汗。

手腕上的铁铐随着身体晃动发出轻微的“哐哐”声，那是为了让他乖乖接受“治疗”的用具——爸爸总是能搞到许多普通人搞不到的东西。

精神科医生：这样吧，我换个方式问你——在你看来，三十个人的记忆同时出错的概率有多大？并且还是在“口供”一致的前提下。

林诺：无线趋近于“零”。

医生握笔的手松了松——面前的少年终于也意识到自己的谬误了吗？

林诺：但，如果触发了曼德拉效应，那么这概率就是——百分之一百。

林诺：有很多研究都在表明，群体记忆出错的情况确实存在，你身为精神科医生，应该比我更清楚。

医生感到自己的额头有点痒，他伸手一摸，发现冷汗流了下来。

——面前的少年何以得如此镇定自若地举例？他真的有精神病吗？他他到底是个善于伪装的天才，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一刻，医生破天荒地质凝起了自己的判断水准，他硬着头皮地说。

精神病医生：是，曼德拉效应。这是一种群体错误记忆的表现。

林诺：曼德拉在21世纪初去世，然而在大部分人的记忆中，这位政治名人早在20世纪末就已经死去，并且他们还声称自己曾在电视上看见过曼德拉的葬礼。

林诺：提出“曼德拉效应”的人，给出了一个猜想，那就是这些和事实不相符的记忆来自平行世界，而不是当前的世界。

林诺：所以我可以假设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平行时空中的记忆发生了互窜，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最终结果不变——这些人的记忆集体出错了。

医生突然发现，少年的眼神变了，不再充斥着镇定，反倒是溢满了希求——那样子好像是拿到了答案，却又不确信答案是否正确的孩子，在等待一个回答。

他仿佛能听到少年无声的嘶吼，听到他说——拜托了！告诉我吧！告诉我这答案到底是不是真的！？事实到底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医生摇了摇头，少年的想法太过于荒谬。出于人道主义，他想要伸手抱抱这个孩子；但出于医生的素养，他只能对他进行“修正”。

精神科医生：所以，你相信平行时空吗？

嗡——

精神科医生：喂？你还好吗？

医生看到少年的瞳孔瞬间紧缩，随后很是痛苦地抱住了头。仿佛有人正站在他身后，手执长钉与铁锤，正将那长钉钉入他的脑中。

随后“哐”地一声钝响，少年身子一歪，连人带扳凳一起栽倒在了地上——他双手双脚都被拷在了扳凳上，一举一动自然也牵动着扳凳进行。

医生不敢耽误半分，赶紧走上前去检查林诺的状况。对方可是林氏集团的长子，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光是看着林氏集团未来的继承人被拷在板凳上，就足够令人心惊胆跳了。

“你相信平行时空吗？”

“你相信平行时空吗？”

“你相信平行时空吗？”

林诺又开始头疼了。

每当他和“那股力量”作斗争的时候，头就如饣钉刺般地疼起来。但即便如此，他也要和那力量抗争。

即使这会让自己变得痛苦、狰狞，甚至变成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怪物，他也绝不向那股力量妥协。他绝不能忘记。

他无比确认一件事：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记得陆晨了。

如果连他都忘了陆晨的存在，那么陆晨，就真的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而消失的另一个释义是——再也不见。

把林诺从地上扶起来后，医生愣住了，甚至有些紧张地后退了一步。

——因为他看见，少年的双眼变成了醒目的猩红色！那眼里有愤怒，有惘然，还有不可名状的……悲伤。

然而，不过一秒的时间，那双眼睛就又冷却下来，就像是到达了沸点的液氮，可以冻伤所有人！

少年开口，冷静得仿佛刚才眼里的汹涌并不存在。

林诺：医生，你知道手表定律吧——当你一块手表时，你会清楚地知道时间；但当你有两块时间不同的手表时，你反倒无法确认时间了。

医生的冷汗再次流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场“治疗”的主导方已然易位，这就是来自林氏集团末来继承人的压迫感吗？

但医生还是试图进行良性引导——如果他选择缴械投降，那么林氏集团的那位大人，将断绝他现在这个职业上的任何可能。

精神科医生：在这种情况下，只要选择其中最可靠的那块手表，再对另一只手表进行校准就可以了。

精神科医生：这样的话，你就会拥有两块时间正确的手表……往后想看哪一块手表都可以。

林诺：那么，你要怎么就确定，你选择的那块手表就一定是“可靠的”？——在并没有参照物的前提下。

林诺：你要知道，如果你恰好选择了错误的那块手表，并对另一块手表进行了所谓的“修正”——你就连唯一正确的手表也失去了。

精神科医生：这……

林诺：如果我是你的话，在获得第二块手表的那一刻，我就会自己把它打破。

精神科医生：……

精神科医生：…………

林诺：看来，你给不了我答案。

林诺：不过没关系，答案，我会自己去找。

林诺：我想我们以后不必再见了，医生。

笃笃笃——

门外的声音：时间到了。

医生脚步虚浮地从房里走了出去，思考着是否还有在这个职业上发展下去的必要。

林父：他今天怎么样？

精神科医生：我恐怕无能为力了，林总……您另请高明吧。

林父：怎么会？这不应该是精神科领域最具盛名的医生说出来的话。

精神科医生：或许这很匪夷所思，但他可能……根本没有患上精神病。

林父：不可能！他要是没病，怎么会用尽手段调查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日没夜地看一些乱七八糟的天文资料！

精神科医生：一定要解释的话，他的“信念”太坚定了……精神病患者是会偏执地相信自己的幻想，然而这往往伴随着极端的癫狂状态。

精神科医生：但他太冷静了……如果他不是在刻意伪装，那么他就是个究极冷静的疯子。

林父：疯子？疯子不也是精神病的一种吗！

精神科医生：是，但也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自己纵容自己变成那样的。

精神科医生：如果一定要把他看做精神病人，要他“恢复正常”的话，那么就只能对他进行前额叶切除手术了。

林父：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如果要我的儿子变成一个白痴，我宁愿失去这个儿子！

林父：林氏集团不会养一个废人！他只有一条路要走，那就是以林氏集团继承人的身份，清醒地、理智地活着！

男声：老板，少爷让您进去，说要跟您谈谈。

精神科医生：抱歉，失陪。

西装革履的男人推开门，罕见地有些烦躁。

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目睹自己的儿子、林氏集团继承人被拷在凳子上，这是何等的讽刺。

林父：说吧，想谈什么？但要是你还坚信那个人存在，我们也不必继续谈下去了。

林诺：不，我不找了。

林诺：我会按照您所希望，顺利完成学业，成长成为合格的林氏集团继承人。

林父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才又变成波澜不惊的模样。

林父：这才像林氏集团继承人说出来的话。

林父：欢迎回来，我的儿子。

就在刚才，林诺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陆晨走得太突然也太蹊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十七岁的他猝不及防，被困在了那场大雨之中。

他还是太年轻了。因为年轻，所以浮躁，所以急于想走出这场暴雨。

但如果他再多给自己一些时间——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也许他就能等到天空的水库关掉闸门，等待雨雾云开之日。

或许这并不是一时三刻的找寻，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或许他将为了这个答案极尽一生。向神明，向宇宙。

林氏集团长子的“精神病”，就这样不治而愈。

十年后。

小宋：林总，林氏集团和星屿市天文台签订的合同就快过期了，要和他们续约吗？

林诺：续。

小宋：了解，我这就去办。

小宋：另外，天文台那边还发来了“代号Z计划”的最新研究成果，我已经发送到您的邮箱里了。

林诺：好。

小宋冲林诺鞠了一躬，随后转身走向大门。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桌上高高的一摞材料，下一秒，各种纸质档案全都散落一地。

小宋：不好意思林总！

林诺：没事，捡起来就行。

小宋连连点了点头，随后蹲下去捡地上的资料。

那些资料，无一例外全是和天文相关的资料，放眼看去，“平行时空”的关键词频频出现。

小宋已经见怪不怪，自从他跟着林诺开始，林诺就已经着手了解这些东西很久了。

身居这个位置的人，往往都有各种各样的爱好，有的人爱好是收藏古董，有的人爱好是品鉴香水，也有人的爱好是买断行星的命名权。

但林诺不同，他似乎极其痴迷于天文学，特别是和“平行时空”相关的资讯，他总要掌握到一手资料。

而那个斥资巨大、年投入超百亿元的天文学扶持项目——“代号Z计划”，据说也是和平行时空有关。

小宋在心里摇了摇头，有句话叫做，老板的心思你别猜。

豪门千金：小宋哥，我今天派人送给林总的花篮，又被退回来了……

小宋僵硬地扶了扶眼镜，他知道这声“小宋哥”是给的谁的面子。

小宋：裴小姐，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们林总他……目前没有谈恋爱方面的打算。

豪门千金：哎呀，我知道你们林总事业心重，但他也总要成家的对不对？

豪门千金：你能不能帮我转告他，我可以等，我也愿意等。只求他到时候，能优先考虑我就行。

小宋：抱歉。

豪门千金：哎！真是的！这世界上真的会有正常男人完全不近女色吗？

千金闺蜜：我倒是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

豪门千金：是什么？

千金闺蜜：据说，林总十七岁的时候，有个少年恋人，但是那恋人失踪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谈过。

豪门千金：这种传闻你也信？ 就算他真的在十七岁的时候谈过，他今年都二十七了，都十年了，多该骨铭心的感情也该放下了！

千金闺蜜：也是……现在这社会人心浮躁，感情也快餐得很，上一秒说着生生世世，下一秒就可以另结新欢。

千金闺蜜：要说能有人记一个消失的人记了十年，我也不信。除非那人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千金闺蜜：但，跟林总有关的传闻太少了……你也知道，他又不好女色，这么多年了，连个绯闻都没有传过。

千金跺了跺脚，愤愤地离去了。

夜色辽阔，星野低垂。

林诺径直调出了邮箱，调出文件看了起来。

[星屿市天文台]：我们意外获得了十年前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信号分布图档案；在那张分布图中，我们得到了两个近似于“时空摩擦”产生的圆形圆案。

[星屿市天文台]：我们有理由认为，我们所在的时空，曾与另一个时空发生过碰撞，但两个时空在短暂地相交后，便彻底分离了。

[星屿市天文台]：而我们也从这次发现中获得了一个推论：在极端天气下，“时空摩擦”现象发生的可能性更大，诸如十年前，那场百年一遇的仙女座流星雨。

[星屿市天文台]：据观察，下一次这种规模的流星雨到来，大概是七十三年后，需要确定，是否要深入这次推论的方向进行研究。

如果此刻有人站在林诺身旁，那么那人就会发现，林诺的手正在止不住地颤抖。

那场暴雨已经落了十年，而他逡巡良久，才终于定位到了天空中那座水库的方位。

所以，平行时空，真的存在么。

那就是说，他和陆晨还会有再见的可能。

只不过通往那个可能的通道，在七十三年后才会接入。

林诺：七十三年么……

林诺只等待了一个十年，但他并不畏惧再等待七个十年。

这是十年前，在那间“治疗室”里，他就做下的决定——如果这场暴雨注定要持续一生，那么他就用一生去走出这场暴雨。

七十三年后，自己刚好一百岁。

而在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下，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延长到了八十四岁。

也就是说，即便是在身体健康、无灾无病的情况下，自己的运气得足够好，才能活到一百岁。

林诺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盯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像神俯视着芸芸众生。

然而，或许神之上，还会有更高级的神，于是神也不得不被爱别离之苦楚牵制。

林诺举起杯子，对空遥遥一敬。不是向神明，不是向宇宙，而是向那个，只有他记得的人。

林诺：所以你说的，那个来自平行时空的人，其实就是你自己，对么？

四下无声。无人应答。

沉默像叹息般化开，融入浓稠的静夜。林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不再发问，只是冷冷俯瞰着落地窗外的钢铁森林，半响才叹道。

“那么，长命百岁”

“……祝我，也祝，平行时空的你。”

作者：番外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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