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檐角铜铃悬着暮色，谷雨细丝斜织成青灰帘幕，浮萍自砚池边缘挣出碧色经络，将春水纹路拓成前朝残卷的拓片。

桑枝新芽暗藏胭脂色，与戴胜鸟尾羽的赭红斑纹相映，恰似褪色的《二十四节气》里洇开的朱砂批注一般。

雨脚掠过窗棂时，惊起檐下铜铃二十四声清响，每道音纹都裹着茶的嫩香，坠入青石缝中与去年深埋的槐木炭火一同共鸣。

远处牡丹破萼的裂帛声惊动，白瓣坠入茶烟时舒展如同宣纸上未干的墨蝶，翅尖还沾着"半坡芳茗露华鲜"的晨露。

布谷啼鸣穿过雨幕，在桑林间荡出无数涟漪，惊得戴胜鸟衔着蚁振翅而起，坠地即成新秧刺破水面的翠芒。

雨仟的竹青衣摆扫过廊下青苔，指尖正巧接住从瓦当坠落的棠梨碎花瓣。

他转身将沾着水光的白花搁在谷京陌砚台边沿，笑纹里漾满着新茶的清冽：“这花倒比《月令》里的'萍始生'更会挑时辰，偏偏落在你批注的'谷雨三候'上。”

谷京陌笔尖悬在泛黄的宣纸上方，墨珠坠在“戴胜降于桑”的朱砂圈记处。

他抬眼时，檐外被雨浸透的桑枝正将暗红新芽探进窗棂，与雨仟束发的青色丝带纠缠成相似的弧度。

“确实很应景，万物皆有灵便是如此。”

他腕间狼毫终是落下，墨迹洇开了半朵残花形状，恰似昨夜被雨水打落的半开牡丹。

“兄台您好！今同为堂中书郎，我们认识一下？在下雨仟，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吾名谷京陌。”听见此名，他心想：是雨世最年幼的孩子吧？

“谷世长子！久仰大名，那我便称你作谷生吧？”

谷京陌在次一起一杆狼毫，浅浅含笑道：也可以称我京陌，以后将长相处，不必如此生疏。”

雨仟有些怔，随后爽朗地笑起，稍稍扶了下桌边：“也好，京陌。”他咬中了最后两个字。

“京陌”听得谷京陌有些楞，换做常人看见他冷着的脸，都不打敢前去搭话，倒是雨仟，话直爽朗，很讨人喜…

不知是同学后的第几个春秋。

及暮色漫过窗棂时，雨仟抱着竹篮挤到谷京陌桌边，檐角垂下的雨帘在青砖地上散出深浅不一的水痕。

"今日的笋丁煨火腿，比昨日多添了两勺高汤！"

他揭开陶罐盖，白汽裹挟着春笋的鲜甜扑在谷京陌案头，引得搁在砚台边的书哗啦作响。

谷京陌伸手按住被风吹起的书页，瞥见雨仟衣襟沾着半片油桐花瓣，不觉将目光投向窗外新抽芽的桑枝。花开了

案头油灯跳动的光影里，雨仟正用银箸拨弄着青瓷碗底的梅子酱，忽然抬头笑道：“昨日你借我的书，可看到'种稻清明断手'那章？”

话音未落，小厮提着食盒经过廊下，木屐踏碎满地雨的脆响惊飞了梁间燕雀。

谷京陌低头继续拨弄算盘，珠子撞击的闷响与雨仟清亮的谈笑声交织。雨仟忽然倾身压低声音：“听说先生要选我俩去州试？那日你在后山练剑摔破膝盖哈哈哈......”

“不过是青石台阶太滑所以才摔的。”谷京陌将剥好的蒜瓣放进对方碗里，指尖不经意间擦过雨仟掌心的薄茧。

檐角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惊得谷京陌案头镇纸的青铜貔貅滚落，在青砖上砸出零星的火星。

雨仟眼疾手快接住貔貅，发现底部刻着极小的“肆壹零”字样——正是他们每日晨读时计数的暗号。

夜色渐浓时，雨仟摸出怀里的油纸包，层层叠叠展开竟是包着槐树叶的麦芽糖。

谷京陌望着对方被烛火映红的耳尖，忽然想起今晨在藏书阁发现的那册残缺《物候志》，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的干槐花，与此刻糖纸上簌簌掉落的花瓣一模一样…

四季如流水而逝，一逝再逝。

卯时初刻的檐角铜铃被晨露浸透着，雨仟赤脚踩着青砖上未晞的薄层霜，怀里紧搂着从后山摘回的桑叶。桑树正开。

他推开门扉的瞬间，谷京陌正用竹刀削去案头老竹的枯枝，飞溅的竹屑沾在《诗经》扉页上，洇出几点墨痕。

“今日的露水该配新焙的松子茶。”雨仟将桑叶抖开晾在竹匾里，惊起梁间燕巢里刚醒的雏燕子。

谷京陌搁下竹刀，瞥见对方袖口沾着的苍耳子，不动声色地将袖中备好的软绢递过去。

两人并肩坐在蒲团上剥蚕豆时，雨仟忽然指着东墙新糊的桑皮纸笑出声：“昨日你题的字，被南风揭下半幅。”

灶上铜釜煮着前夜腌的脆笋，蒸汽模糊了谷京陌誊抄批注的侧脸。雨仟偷将梅子酱抹在对方誊写的批注旁，被突然回首的视线逮个正着。

他佯装擦拭陶瓮，指尖却悄悄勾走谷京陌案头镇纸的玉蝉——那本是谷父在谷京陌幼时给的生辰礼，此刻正压着他昨夜未能完成的草稿上。

暮色朦胧，谷京陌将雨仟遗落的半卷书集拢进袖中。

檐下晾晒的桑叶忽然被夜风卷起，掠过雨仟新剃的青须，惊得他伸手去接，却不防撞翻了谷京陌搁在案边的茶盅。

褐色的茶汤泼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谷雨三候”的批注旁，晕染出与去年深秋共醉时相似的痕迹。

“有点不妙。”

“嗯…是如此。”

“我帮你擦拭干净吧。”

谷京陌拒绝了，自顾自地拿了帕布。

雨巷青苔漫过谷京陌的皮靴时，他总会驻足看雨仟抱着书卷跑过石阶。

少年衣摆沾着新折的棠梨枝，发梢凝着细密水珠，在暮鼓声里洇开一痕胭脂色。

谷京陌低头将手按在袖中玉蝉上——那是昨夜替雨仟誊抄诗集时，对方袖口滑落的旧物。

藏书阁烛火摇曳，谷京陌的狼毫在二字上悬了半日。

窗外忽有松子落进砚台，惊得他笔尖晕开墨团，恰似雨仟之前偷抹在他批注旁的梅子酱痕迹。

案头镇纸的青铜貔貅发烫，谷京陌慌忙用袖口擦拭，却摸到袖袋里藏着的半块槐花饼，那是雨仟晨起时顺手塞进他掌心的。香甜味道依旧残留。

雨仟会娶个好人家的吧？

谷雨那日桑叶纷飞，谷京陌在檐下晾晒药草，忽见雨仟赤脚踩着积水奔来。那一瞬，就像风景画。

少年将沾湿的青衿卷到腰间，发梢滴落的水珠正巧坠在他誊抄的“萍始生”段落。

谷京陌慌忙以镇纸压住书页，青铜貔貅硌得掌心发疼，却听见对方笑着说：“今日采的桑叶，染了先生衣襟上的沉香呢。”

“好闻。”

夜雨初歇时，谷京陌在回廊捡到半幅残破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墨迹晕染处写着“戴胜降于桑”。

他攥着书页走向雨仟的厢房，却在门扉前驻足。透过雕花窗棂，他看见少年正将油纸伞轻轻搁在石凳上，月光淌过雨仟发间新插的桑枝簪。

恋语难言。

日子就这么过去吧。

宣德三年的春分，姑苏城浸在杏花雨里。

谷京陌蹲在檐下捆书箱，粗麻绳勒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雨仟从灶房捧出一碗浮着葱花的阳春面，青瓷碗沿还留着昨夜替他研墨时不小心碰到的乌渍：“多少是有些遗憾了，此行不能与你同去。”

“我也可以不去的。”

“科举更重要。还有来年，我可以再去。”

“你自己一人在堂重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吃罢，此去走水路要三日。”他指尖蜷在袖中，腕骨细得能透光了。

谷京陌抬头望他，忽见一滴殷红坠在面汤里，化开如胭脂痣。

“咳症又犯了？”他搁下竹箸要去搭脉，却被雨仟反手握住。

他掌心烫得像煨了炭，面上却笑：“前日王掌柜送了些枇杷膏，镇得住。”

“我还是不去了，你这样我不放心。”谷京陌轻拍了他的背。

渡口的柳絮沾满行囊。雨仟解下颈间红绳，串着枚磨出包浆的铜钱：“这是我父亲予我的压胜钱，你带着……”

话未说完，喉间涌上的血沫染透帕角。没看见血痕，但听见咳声，谷京陌攥着铜钱要往回奔。却被他死死拽住袖口：“误了考期，又要等三年！”

艄公的吆喝声荡过河面。谷京陌回头时，雨仟已蜷在青石上，像片被雨打湿的棠梨瓣。

或许就再也不见了。

秦淮河畔的客栈里，谷京陌夜夜对烛枯坐。

雨仟誊的书摊在案头，页边注满蝇头小楷——“陌郎且看，朱子此处解得迂了，不如从阳明先生心学”。

谷京陌，我真的心悦你…

或许谷京陌再也听不见了，他很希望自己能撑到那天。

真的活不久了…他不敢言出，谷京陌或许会中举，不，是一定！他还会娶个好人家。

同窗举着酒壶来叩门：“谷兄怎不去胭脂巷听曲？整日守着这些故纸……”

话音戛止在谷京陌淬了冰的眼神里。

他摸着怀中铜钱，想起离乡前夜雨仟咯血浸透的枕巾，将酒壶掼在地上。

更鼓敲过三响时，他摸出雨仟缝的布囊。

夹层里掉出一绺青丝，缠着张皱巴巴的笺纸：“谷生若见字，我已往生。愿来世再相见，得与君共读南窗。”

“！”

放榜那日，贡院前的槐树落满乌鸦。谷京陌盯着“解元”二字，耳畔嗡嗡作响。

报喜的衙役往他怀里塞红绸，他却问：“姑苏来的船几时开？”他急着赶回去。

暮色里，他抱着喜报跌进船舱。艄公嘟囔着“归心似箭”，却不知舱底压着十坛陈酒，原是雨仟与酒坊说定，待他中举便开封庆贺。

船过寺庙时下起冷雨。

谷京陌缩在舱底，恍惚见雨仟立在船头唱《竹枝词》，唱到“东边日出西边雨”时，喉头突然迸出漫天血雾。

谷家老宅的桑树黄了半边。雨仟倚着树干数落叶，每咳一声便往土里埋片桑叶，这是他新想的法子，怕谷京陌归来时见满地洗不净血痕。

王掌柜送药来时，见他正绣并蒂莲的荷包。“何苦呢……”

老郎中摇头，“你这痨症已入膏肓，纵是华佗再世……”

雨仟咬断线头，将荷包贴在胸口：“总得留个念想，让他知道我等到了。”

霜降那夜，他摸到锁骨下凸起的硬块，像桑树干上生出的瘤。

子时，他摸出压箱底的衣衫。镜中忽然闪过谷京陌戴乌纱帽的模样，他笑着阖了眼。

谷京陌踹开柴门时，桑叶正扑簌簌落满肩。雨仟蜷在树根处，青衣血红得刺目，掌心还攥着半枚铜钱——与他颈间那枚本是一对。

“小仟！……”滑落在地，被风卷着掠过他未绣完的荷包。求你了，别死好吗。

雨仟倒在谷京陌怀中，指尖摩挲轻轻，拭去谷京陌脸颊上的泪，又摸了摸面颊上的痣：“谷生，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啊…”

“不要死。”

“真的…心悦你…”

手还是垂下了。

谷京陌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那个再也不能开口的人的衣襟、袖口…

暮色漫过荒冢时，他解下铜钱串在荷包上。

剑光划过脖颈的刹那，无数青蝶从喜报余烬中腾起，托着两道虚影向西飞去，血溅门槛…

我要去寻你。

老桑树轰然倾倒，树心里空荡荡的，像被人剜走心脏。

三年后，有游商在寺后山见双蝶栖于残碑。碑上无字，只刻着半幅未完成的并蒂莲。

寺僧说，每逢谷雨便有青衫书生携女子来听钟，袖口隐约露出缠着红线的铜钱。

殊不知，这红妆女子，也可以是青衣小生。

姑苏城的说书人新编了折《桑下记》，唱到“解元魂断青锋剑”时，总要把醒木往《四书》上一拍：“可见这功名二字，原是一剂穿肠毒药！”

世本如此，草草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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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羡杂咏十九首·茗坡》

《四书注集》南宋朱熹所著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句诗出自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二首・其一》

“解元魂断青锋剑”出自武侠游戏《逆水寒》的剧情诗词，刷到就写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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