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西厢下（十九）

次日清晨，于谦从那张梦里见过的龙床上醒来，年轻的天子正坐在他身边，偷偷用手指勾勒他的轮廓。见他醒了，天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来：“再睡一会儿吧，今天免朝。”

于谦笑笑，抓住那根作乱的手指：“睡不着了。话说回来，陛下昨晚上可是很熟练啊。”

朱祁钰吓得从床沿上跳了起来，“梓潼你不要瞎想啊，那都是前几个轮回里在你身上练的，朕起码五百年没有别人了，你你你……”

于谦不禁失笑，“臣知道。就是调侃一句，陛下如此慌乱做什么。”

“啊，哈哈，那能不慌乱吗。”天子干笑两声，重新坐回于谦身边，“清白可是人生的大节啊。”

听了这话，于谦故意拉长了声音：“可是历代皇帝，三宫六院——”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朱祁钰赶紧摆手，“朕就只你一个，这样的事情已经为天地所周知，廷益不必有什么疑虑。朕连子嗣都不要了，还要后妃？”天子的眼睛垂下来，显得尤为可怜，“朕已经把心掏给廷益，可梓潼还是对朕的清白有疑虑，这叫朕如何是好。”

看到这样的天子，虽然知道他是装的，于谦还是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怜爱之意。他伸出手去探上天子的肩头，“玩笑罢了。臣对天子，再无疑虑。”

在爱人的安抚下，天子也逐渐平静下来。这才回想起昨天祭拜天地时的事：“你是梦神？朕还以为你……”

“是啊。”于谦没想到天子才反应过来这茬，“臣在故世身死之后，在异世飘飘荡荡，心内迷茫之际，竟得遇文丞相和岳将军。两位前辈带我见了阴司诸官，阎王爷清点了臣的毕生功过，便封了臣一个梦神。六百年来，臣在西湖边上为人赐梦，也没想到陛下还困在轮回之中，若早知道……”

“若早知道，梓潼便要来寻朕吗？”天子笑盈盈地听着，顺嘴接了一句。

“是啊。总不能看着陛下在轮回当中受苦。”于谦的神色暗淡下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能让陛下轮回了二十次……”

不愿见到爱人神情黯然，朱祁钰连忙出言安慰，“幸亏你没来，要是你早早就来了，说不定不但救不得我，自己还要受牵累。要是后面那几百年呢，其实朕过得倒也不差，就在这次轮回之前，朕还搂着你睡觉呢。”

天子本想着这话能让于谦产生点责怪之类的情绪，没想到于大人却更为沮丧了：“就是因为来的不够早，才让那厮一次一次地……要是我一谢世就向阎王爷请求轮回来找你，我早晚一刀砍了他！还叫陛下受那种罪？你不知道，我在梦里看见你的血，心都冷了，所以见陛下这辈子大刀阔斧，臣虽觉得略伤伦理，但也实在快意。”说到这里，于大人倒是激动起来了，甚至从被褥里伸出两手来扯着陛下的袖子，“陛下干得好！”

听见这话，天子初感讶异，随后听见“在梦里”，又想到于谦梦神的身份，才明白了他大约是如何知道的。不过听见“一刀砍了他”“实在快意”“干得好”等等气愤之语，天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朕自此知朕之妻私朕，竟至于此。”

休沐三日之后，天子和于少保各自上朝。虽然天子很想拉着皇后去江南玩赏，而历经六百年浸润的于大人也对“度蜜月”接受良好，但架不住胡大宗伯、王伟侍郎等人天天向宫中传递奏疏，要求推进国事，这两位新人还是穿戴起工作服，继续为大明王朝尽力。出宫之前，天子愤愤地对皇后发牢骚：“要不是这一辈子是真的你，我多少还有些偶像包袱，我早带着你去游西湖了！这时候正是春柳发芽的时候，黄鹂从树顶飞过，落在水面上，接着桃花梨花杏花就要开了。坐在船上，从湖上行过，会有雀鸟衔来落花——你不是喜欢落花吗？你可以躺在船上观花听雨，我替你划桨。我猜你肯定喜欢西湖，因为之前每次我带你回杭州的时候，坐在游船上，你都比平时显得灵动。现在倒好了，天天面对着这些国事，国事，没完没了。胡大宗伯也不长眼色了，新婚这才几天就催人上班，他自己当初难道也如此勤政的吗？”

于谦正在兴安的服侍下穿衣，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多谢陛下对臣的爱重。不过难道过去六百年里，陛下发现于某并非真人，就把国事荒废了吗？”于谦转过头去，眼波流转，“怎么，没有臣的监督，陛下就不做‘圣天子’了吗？”

朱祁钰顿时气短：“没有，朕就是嘴上说说嘛。之前朕干得也还行嘛，至少每一次北京保卫战都守住了——呃，当然是在于卿的帮助下——之后我也没有乱立太子，总体还是维持了故世的国政，把大明好好交到了见深手里的。梓潼你别生气，我真没瞎搞。”天子甚至举手发誓，“我保证，我真的有用心处理国政。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自己吗？二十个轮回里的于大人，可是一个都没有辞官、致仕或者被罢免啊。尤其是最近三百年，每次轮回你都活了个大岁数呢。”

“如此说来，”皇后满脸写着无语，“我倒真有点想辞官回乡了。我竟没有想到，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生生给你干了六百年，最近三百年还一人打两份工。我得有多少年没有看过西湖啊——”

“别生气，别生气！”朱祁钰赶紧窜过来安慰他，“一百二十八抬的彩礼，朕每次都有一次付清，绝不搞分期付款，彩礼里也没有胡椒苏木。至于西湖，咱们早晚会去的，如今还是先安心国政，朝局为重啊。”他的神色惶急，好像害怕于谦回了西湖，钻进哪个庙宇就不再出来了似的。

于谦转过头去不看天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舒良站在阶下暗暗发笑：责备朝臣的是天子，如今要求安心国政的也是天子。于大人不愧是做皇后的料，忽悠陛下真有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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