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西厢下》番外一·白鸟（IF线）

被蒋安勒死之后，朱祁钰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白鸟。

白鸟，但不是鸽子。实际上朱祁钰觉得自己白色的羽毛、红色的喙很像是骆宾王诗里的鹅，但低头看了看，脚上没有蹼，那大约不是吧。

这只白鸟在乾清宫的房檐上停了几个月，看着俞士悦被发配到辽东，看着陈循被打的奄奄一息，看着朵儿还在月亮底下喝酒，看陈逵在朝堂上被排挤。

白鸟在心里暗暗记了个名字，陈逵。如果朕还有机会托生的话，来日定当报答。

白鸟一直在紫禁城里留到秋天。秋天一到，天气凉了，天顺朝的统治也让人心里拔凉。短短半年的时间，能被废的景泰朝政策都被废完了，立在房顶上的朱祁钰也无心再看，他拍拍翅膀向南飞去，要去找他的臣子。实际上，这时候于谦的尸首还没能归葬故里，但是朱祁钰也不介意。他总会回家的，我先去那里等着他。

于是白鸟向南飞去。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京城，大明的江山在他死后才产生实感。故纸堆里的崤山函谷关，旧书页里的黄河淮水，奏本上写满的江南江北。

原来是这样。

原来翻越这些山川河流，是这么难。

原来他们用了那么多努力，才走到朕身边。

白鸟一时觉得自己有点想掉眼泪，但是最好是不要，因为玄鸟落泪容易被当成祥瑞。当然了，现在自己并不是玄鸟，但是什么白鹿、白雁被当成祥瑞，进献给天子的事情也并不少见，而朱祁钰不愿意有任何一丝被送到自己那个好哥哥面前的可能性。于是他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继续向南飞。

白鸟扑闪着翅膀，飞过山川与河流，飞过平原与高原。他一直向南，飞过整个秋天。等到江南也逐渐冷下来的时候，朱祁钰终于飞到了他的目的地，落在了西湖的冰面上。

好冻脚。名叫“朱祁钰”的白鸟挥了挥翅膀，飞回了岸上。

他飞翔在这座城市里。有时候他在城市的上空盘旋，有时候他飞进杭州的街巷。有的时候他飞进岳王庙，落在岳飞的肩上，和他小声耳语，问他他的好邻居什么时候来。

岳飞一直没有回答。

冬天最冷的时候，朱祁钰怀疑自己会被冻死。那是不行的，他努力往岳飞怀里缩了缩，于谦总会回来的，如果冻死了就等不到他了。然而也许由于前任皇帝并没有捕食的经验，朱祁钰常常不能得到充足的食物。“原谅我吧。”在一次切切察察的交流之后他向岳飞道歉，“原谅我吧。我得活着，我有我必须要等的人。”

岳飞还是没有回答。朱祁钰怀疑他的魂灵可能并不在这里，或许北伐去了。于是他不再犹豫，低下头一个俯冲，对着杭州居民给岳大人进献的贡品来了一口。

朱祁钰就靠着这些贡品度过了整个冬天。开春的时候岳飞回来了，发现有只小鸟在这里吃了一冬天的贡品，颇感惊奇：“你从哪来的？”

“咕咕咕咕咕。”我从京师来。

岳飞奇迹般地听懂了，“你也作为忠臣良将被砍了吗？”

朱祁钰一时无语，“没有。但也没好到哪儿去，我被我的好哥哥派人勒死啦。”

岳飞一愣，显得那双大小眼更不对称了，“原来是你。你怎么变成鸟了……”

朱祁钰现在倒是很想得开，“变成鸟也挺好的，还能飞到这来。我在等我的于少保，等他回来了，我就再也不用和他分开了。”

岳飞颇感唏嘘，“你是个好领导。不像我，现在看见金子就烦，就怕哪天有人把那玩意铸成金牌。”

“……”

于是一人一鸟就这么等了下去，一鸟是因为他本来就要等，一人是因为他想看看能让天子如此等候的，得是什么样的忠臣良将，等来了之后可以交个朋友。岳飞是个粗线条的人，从来不想到鸟需要喂。不过朱祁钰也已经学会了自生自灭，没人的时候他就吃岳王庙里的贡品，春天冰一化他就去喝西湖。

“就是冬天冷点。早先你就是个泥塑，睡你怀里还行。现在你回来了，人鸟授受不亲，我得给自己找个地方过冬。”朱祁钰愤愤不平，“那老鬼也太过分，这都多少年了，就不能让于谦安息吗？”

“那要不你回去啄他的脑袋？”岳飞好心地出了个主意。

“算了。”朱祁钰蔫头蔫脑的，“能啄早啄了，当初光想着快跑，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没想到当初就应该打击报复的。”

“要不我带你去找文丞相吧，文丞相是你家于少保的偶像。非亲非故的，你睡我怀里不好，但你在文丞相座下当一小童，应该没什么伦理问题。况且你还可以背背文丞相的诗，等回头你家少保来了，给他展示一番。”

“是吗？见了大人就背诗，难道我是朱见深吗？”白鸟脑袋上有一根羽毛耷拉下来，“好吧我们走吧。”

一人一鸟进门的时候文丞相正在喝酒，见到岳飞肩上扛着鸟进来，颇感意外，“鹏举，这是你的……新爱好？”

岳飞睁大眼睛，努力让自己的两眼显得匀称，“没有，这是你粉丝的主公。”

“我粉丝的主公，”文丞相咂了咂嘴，对这个表述感到困惑，“我粉丝是谁？”

“于谦嘛。坊间还说人家出生之前你给他爹托过梦呢。”

“噢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丞相推开酒壶，“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都六十年前的旧事了。怎么，我粉丝现在也魂归阴间了？”

“是啊。不过他比你我都幸运，至少把大明救回来了。”

文丞相两眼睁大，“是吗？真幸运。那他怎么也死啦？”

“后世有混账呗。说起这个我仍然觉得他很幸运，至少在救国的时候没摊上傻子。不像咱俩，要么是一心工作的时候领导是个傻子，要么是大势已去，实在没办法。”

“话虽如此，后边赶上个傻子也挺闹心。”文丞相又端起酒杯来了，“所以这鸟是他主公？救国时候那个，还是后边那个傻子？”

“喂，我听得见！”鸟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的三根头毛都竖立起来，“别拿那蠢货来侮辱我！”

“抱歉。”文丞相将手中酒液一饮而尽，“我自罚一杯。不知者不为罪嘛，等将来于谦来了，我请他吃饭作为赔偿。”

白鸟头上的鸟毛又弯下来了，“这还差不多。”

提到“于谦来了”，朱祁钰陷入惆怅，头上的鸟毛十分配合地蜷曲起来，“可是他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那要看命了。不过他家在这里，他总会回来的。也许什么时候龙椅上那混帐盯得不那么严了，就有人送他回来了。”文丞相伸出手去摸摸鸟头，“陛下别伤心啦。之后你们还有千年万年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呢。”

以一人一鸟的形式。这句调侃文丞相咽回了肚里。

湖上的荷花又开了一轮，从花到藕，从生到死。西湖上的冰也化过两次，春梅开的时候，有青鸟从北边飞来，飞进文丞相的庙宇，在座下和那只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一年的白鸟叽叽喳喳。

白鸟还在等，而他所等待的人将要回来了。景泰九年，于少保归葬杭州。当地居民为他兴建庙宇，就建在岳王庙的附近。此后拜谒之人渐多，西湖的声名也为世所重。一千年的春秋激荡，一千年的风骨酝酿，才有了千年来为世所重的西湖。

白鸟不再立于文丞相的座下了。从青鸟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重新盘旋在杭州入城的城门附近，等待着他的臣子的尸身。春天来了，他也不再到西湖上去玩耍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于谦的祠堂建起——那将是他永生永世的家。于谦祠建好的那一天，于谦在那座塑像里重新睁开了双眼。他看见阔别多年的故土，涕泣如雨的生民，和一只白鸟。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只白鸟，但此刻他却感到莫名的熟悉。于是他从塑像里脱身，走下高台，蹲在那只白鸟面前，“陛下，是你吗？”

而白鸟飞起，落在他的肩头。

从此以后，杭州城里再也没有冰冷的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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