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05
酒楼里,杨鼎与于谦临阶而坐,共饮美酒。
“真的不错,”杨鼎醉得脸红红的,“方才我听别桌的客人说,这家的‘秋白露’也很好,下次我们再来品尝。”
“好,好。”于谦勉强应承着,趁对方不注意把半杯酒倒在脚下,“好酒啊,确实是好酒。”
所以喝点行了,真分完这一坛子,今天就回不了家了。
对面的杨鼎显然没有这种觉悟。他醉醺醺地趴在桌上,甚至开始说胡话了:“于兄弟,你知道天家准备降公主给你吗?”
于谦本来就醉得不厉害,听了这话吓得当场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杨兄切不可酒后失言,妄议天家呀。”
“私下说说,就私下说说。”杨鼎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我也是听人说的,说你中举游街那天,永福公主见着你了,向陛下请求赐婚来着。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成。”说到这里,杨鼎睁开他朦胧的醉眼,“要我说,老弟,幸亏没成,不然你这一身才学,就都白瞎啦。”
几个月前就从公主身边的内侍那里听说了全过程的于谦不知如何作答,干脆装不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于某不敢论断。还请杨兄也谨慎些的好。”
“好,好……你这个人岁数不大,做人倒是挺谨慎。某便不说了。只是现在腿脚发软,恐怕……”
于谦叹了口气,接下了这个重担:“杨兄家住哪里?于某送你回去便是了。”
“见到我夫人就说是你把我灌醉的。”
“那为什么我没醉,你醉了?”
“好问题,一个值得思考的……”话音未落,杨鼎睡倒在桌前,不省人事了。
是夜,于谦洗了一晚上的衣服,反复捶打,还是没有完全消去那可怕的酒气——本来是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味道的,但那位醉的不省人事的好同僚,他吐了。
“真是令人作呕。”于谦蹲在地上,面对着洗衣盆,双手捂脸,“我真不敢想带着这股味道去上衙……”
况且如果她的预测没错的话,明天傍晚还会见到那位传闻中“请求赐婚”的小公主。一身酒气实在有碍于为师的形象,而且还给年幼的女孩做了个坏榜样。
看着月亮已上中天,于谦放弃了拯救自己的衣服,开始翻箱倒柜。他记得这间屋子之前住的也是位普通小官,说不定有前主人留下来的旧衣服可以继承一下。
皇天不负有心人,于谦终于在一柜子压箱底的破布中找到了一件已经破了洞的七品文官制服。好啊,很好,于谦把那件衣服从衣柜底拽出来,发现袖口和领口都已经磨得破破烂烂,好像已经在对应的岗位上干了十年似的。
“挺好,”于谦苦哈哈地一笑,“就当是从当铺买的二手官服好了。”
虽然实际上她连买二手官服的钱都没有,不然今夜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窘境了。
“有的穿就行。”于谦对此很看得开,她把前房客的旧官服往身上一套——嗬,好像一匹布袋套在竹竿上,四下里直晃荡。于谦自己揪着衣服看了看,也感觉有点难为情了,“穿成这样见公主,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至于同僚们?
没关系,我穷,他们也穷,大家都穷,相信他们都能理解的。
七品官员如无宣召或其他礼仪需要,不必参加朝会,因此于谦不需要在月亮还没落下去的时候就拖着她的“麻袋”赶去上班。话虽如此,于谦合着困眼坐在床边眯了一个时辰,还是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了。天上的星星还在闪烁,于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下次可能不能出去贪酒了,就算喝酒也不能和杨鼎一起喝,瞧瞧,这酒品,多添麻烦!
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匆匆赶到翰林院,才发现昨晚一起喝酒那位仁兄直接告了假。这也行?于谦暗自嘀咕着,他以什么理由告的假,总不能真的如实说自己喝多了吧?
算了,某是老实人,不揭穿他。于谦在心里腹诽了两句,坐下老老实实地看公文,这一坐就坐到了日头偏西,一群青衣官员们又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于谦抬起头看了一眼日影,估么着同僚们已经走的差不多,而朱祁钰应该已经差不多到了,才起身出门,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以为自己少戴两根簪子就能显得不起眼的小钰公主。
于谦走近了,才压低了声音拜会她:“微臣给永福公主请安。”
朱祁钰听见动静,惊喜地抬起头来,但立马显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她伸出手来指指于谦,“你怎么穿成这样啦?”
指指还不算,随着于谦走近,朱祁钰注意到了她那件官服破旧的袖口、领口,忍不住上手去翻,“怎么回事?你的衣服呢?”
凌晨时分曾经涌上的难为情再一次笼罩了于谦,她有点脸红,低声向小公主解释着,“昨天……和同僚喝酒,那衣服弄脏了。这是夜里在家里找的前房客的,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的衣服,总之先拿来应应急……”
“你只有一套衣服吗?”朱祁钰瞪大了眼,“像于夫子你这样的国士,难道生活得如此清贫吗?”
“清廉自守才是为官之道嘛,”于谦脸上的红就没下去过,“况且其实大家都是这样的,初入官场,哪有什么钱……”
小公主的脸皱了起来,“可是这实在不太漂亮呀。”
于谦理解错了意思,连连道歉,“日前那件衣服晾干了就换回来了,不会总是穿成这样,拖里拖拉的……”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朱祁钰伸出一根手指,止住了于谦未尽的话,“本宫的意思是说,怎么能让朝臣的俸禄如此微薄,竟然到了生活拮据的地步……”
啊,那倒也不是都拮据,有些官员收受贿赂,玩弄“冰敬”“炭敬”那一套,其实应该生活的挺好的。于谦不合时宜地想到。
于谦的脑子还在天马行空,朱祁钰已经又开始重复她从袖子里掏东西那一套了,这次她摸出来两个金元宝,塞进于谦手里,“怎么能让夫子受这种委屈!这是学费,你拿去用!”
于谦冷不防被塞了钱,又听见“学费”的名头,哭笑不得的要把金元宝往回推,“殿下不必如此,安贫乐道乃是臣子本分……”
“给你你就收着!”朱祁钰难得发起了脾气,“难道还有人接受天家的赏赐,还要退还的吗?”
看着眼前已经把“赏赐”这一套玩出花来的小公主,于谦忍不住笑,“那臣谢过殿下好意。”
“嗯,”伪装出来的河豚还没有完全消气,硬邦邦的像一面拨浪鼓——看着绷得挺紧,实际上一开口就破功,“不客气。天家不应该拖欠塾师的束脩,这是你应得的。”
“好的,没想到臣作为朝廷官员,还能同时打两份工。”于谦忍俊不禁。
“哼,那是你知道的少。那些大官们不是兼职就是加衔,你早晚也有那么一天的,就当提前适应吧。”小钰公主就算是看不下去心上人生活清贫,也要把理由编的一套一套的。
“那,借殿下吉言。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于某定不负国。”
“就只是不负国吗?”小钰公主看起来还有点不满意。
“那还有什么?”于谦一脸茫然,我又娶不了妻子,除了不负国我还能不负什么?
“你这个人,”朱祁钰羞恼地推了她一把,“难道,难道不应该考虑将来的伴侣吗?”
“啊,近来同僚也说起此事,但是于某一心报国,不愿汲汲于儿女私情。”于谦这话是向眼前人解释,也像是在说给什么人听,“即使终老独身,在于某看来,也并不要紧。”
“你……”公主的眼睛里隐约有泪,“你还真是和父皇说的一样,‘不可因天家私计折损国士’,你……”
小钰公主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提起裙子来就跑,也不顾于谦在身后因为着急又不敢大声呼喊,在原地急得跳脚。
“一个两个都这么木头……”朱祁钰顺着来路往回跑,心里气得咬牙,“讨厌,真讨厌!于谦,最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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